地上的少女小动物一样抬起脸看她,委委屈屈地抱怨道:“你,你跟我说一声再剪嘛……”从这个角度看到林易时的短发从颊边垂下来,边缘修成个弧度,露出雪白的脖颈,倒也是十分可爱。去掉大半重量的头发稍稍蓬起来,空气感十足,像朵轻盈的小蘑菇。
同样的,一眼看不出是本人了。
“好啦,好啦,报告首长,接下来我要化妆了。你等一下,我弄完就给你化。”
化妆?除了幼儿园的表演妆(眉间还点了个印度式的红点儿),她还没在脸上涂抹过什么装饰性的东西呢。叶浮更无力了,头又埋回去,挥挥手,“批准。”
四十分钟后——
叶浮僵硬地推了推脸上的细边儿眼镜,额头没有刘海遮挡,居然觉得有点儿凉飕飕的。覆盖着裸色甲油的手又摸摸脑后的假发髻和连在上面的淡蓝色缎带,她咬了一下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嘴唇,步伐诡异地推开厕所门走出来,机器人一样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身后跟了拎着包的短发少女,戴了副黑框大眼镜,长裙随着步伐荡起层层叠叠的波浪。精灵一样的少女一路忍着笑,坐在叶浮对面,板起小脸,敬了个少先队员礼:“叶老师好!”
“咦?”姿态成熟得体的女性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哭泣一般地咕哝了一声,下一秒就把脸埋进了胳膊里——这动作跟那副打扮真是不太搭配呢。
林易时不敢笑得太大声,只是捂着肚子歪倒在座位上。无声地抽搐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戳一下小发髻:“行啦,快点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就到站了哟。”
再想推开窗户往下跳也不能耽误了大事。叶浮欲哭无泪地坐起来,“嗯”了一声,把衣服翻过来,车票也拿出来放到兜里。林易时也在兜里翻找着,“哦?”她带了点惊喜的表情从兜里翻出一块奶糖,剥开了直接塞到叶浮嘴里,“这么乖,给你个小奖励。”
叶浮眨眨眼,咂摸嘴里的味道:“……小易,这糖放了多久了?”
“忘记了。”
叶浮无语,转眼望向窗外。此时天地间有一片蒙蒙的雾,是白色灰色蓝色紫色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楚却令人感到十分寒冷的颜色。天空从中央开始,那澄澈的蓝颜色一层层变浅,到地平线化为曙光的亮白色。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在这冬季覆盖了厚厚的白雪,一眼看去几乎分不清远近。天的蓝和地的白无缝衔接在一起,时而有飞鸟惊起,被晨光虚化成一个黑色的轻捷影子,而这列火车就像在一片望不到边界的云上飞驰……
近处,对面的林易时短发俏皮地向脸颊微微内扣,大大的黑框眼镜下是勾起的嫩粉色嘴唇,简直像是从上世纪的欧美电影里穿越而来的甜心美人。
而口中是蔓延开来的甜味。
所有的这一切,就像虚幻的美梦一般,甜度上升至100%。
而最美好的梦,为什么竟发生在逃亡途中呢?
——————
孙贾刚回到局里,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点儿材料,忽然看到罗振威大步走了出来,脚步生风,看都不看地擦过他,几乎是转瞬间就消失了。他给吓得一颤,又捅捅表情猥琐的群青:“青哥,罗队的表情好吓人……怎么回事儿,天蓝又惹事儿了?”
捧着手机傻笑不止的男人在输入框里打了一个红红的小笑脸,这才回答:“何止惹事儿啊,他一上午都没来……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这小子又去哪儿混了。”
“嗬,敢在罗队眼皮子底下翘班,这小子活腻歪了吧?不怕给扣光工资,喝一个月西北风?”孙贾幸灾乐祸。
“谁知道这小子脑袋里是不是又进水了……”群青耸肩。
这时在一旁整理文件的王姐接过话茬,“老大给他室友打了个电话,他室友说他好像是一晚上都没回来。你说你说,搞什么能把工作都给忘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啧……”
“不过他女朋友真挺漂亮的啊,不过那小姑娘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群青补充,嘿嘿笑,“比不上我老婆啦,是吧?”
“噫——”王姐皱起眉,咧着嘴摇摇头,“你看吧,现在的年轻人啊……罗队都念叨一上午了,不像话不像话什么的。”
孙贾也扯了一下嘴角。宋天蓝这可确实不像样了,他想,跟女友过夜也要看看时间啊。等他回来了,非得再被骂成臭头不可。
“哎哎哎,王姐您可不能这么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您儿子不还没找到对象呢吗?这个月都相八个了吧?”群青顶嘴。
“嘿!那是我儿子条件好,看不上……”
又来了又来了。
孙贾缩缩脖子,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叮叮——
“23号客人的奶茶好了,请来取一下。”窗口穿着红色制服的女服务生看了一眼托盘上的小票,笑容满面地抬脸唤道。
餐厅角落里的那一桌骚动了几秒,站起来一个打扮成熟的女性,发型着装都很利落,脸上却是一片红潮,慌里慌张地踩着低跟鞋毛毛糙糙地走过来,座位处高高的椅背后面抬起一只雪白的小手挥了挥。女服务生好奇地看向那边,她隐约记得那里应该也是个女孩子,短短的头发,爱笑,点餐时对她一笑,大眼镜下的小鼻尖皱起来,显得很孩子气。那孩子做了什么能让面前这位女性手忙脚乱?她看人走过来了,就双手把住托盘往外一推,那人却低着头,不太敢看人的样子,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看都不看她一眼地接过盘子,留了一句细如蚊呐的“谢谢”就转身走了。
虽然打扮很成熟,但声音出乎意料地青涩呢。女服务生注意到这么个小小的细节,于是惊异地看着那微微有点儿驼背的背影。那背影却没察觉到,很快又回到了座位上。
叶浮把餐盘放到桌子上,坐下了,又忍不住按了一下手机的主键——是林易时准备的新手机,原来的那一只连卡一起藏在了火车上。林易时说这是为了迷惑警察,而且带在身上的话,就算插着卡不开机,所在的位置还是会被精度极高地传输到警方的手中,更何况每一只手机都有自己的身份码,换了卡也很容易就能被定位。说得这样玄乎,让叶浮当场就把攒了好久零花钱才买的手机当成拉了环儿的手榴弹给扔了出去,她可没想到随身带了个跟踪器啊。
时代感强烈的国产山寨机闪了两下,颗粒感严重的电阻屏上显示出时间。
九点了。
“小易,我们什么时候走?”叶浮问,“一直在车站的快餐店呆着的话……会让人起疑的吧?”
短头发的少女正捏着一只吸管在奶茶里搅动,听到叫她的声音,抬起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其实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为了消磨候车的时间啦,你看窗户边那个男的,都看了三集动画片儿了……”叶浮听了她的话,偷偷地别过身放眼观察,看见大家确实都不很着急,玩手机看书扯闲天,大部分人身边还放了个行李箱。服务生也习惯了的样子,懒懒地靠在柜台上,捧着手机玩最近很流行的小游戏,不甚在意。
“快吃吧。从昨天晚上你就没吃东西吧?”林易时戳戳汉堡,外包装沙沙响,“不会胃疼吗?”
“我没胃口……”叶浮拆开了汉堡的包装,看着面包中间涂了沙拉酱的肉片,皱着眉还是放下了。
林易时叹气,喝了口奶茶,接着啃玉米。啃了一口,表情痛苦地咽下去:“好甜……我果然还是吃不惯这些食物,不过为了活命也没办法啊,是吧。”对于这种抱怨,叶浮只是一笑而过。在她知道了林易时的秘密时,才明白了她每天跟自己出去吃饭都吃得那样少的原因——因为这些食物没有味道。所谓“味道”,林易时的理解就是还残留在肉里的迷惘的,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一丝丝一缕缕的感情。
当然叶浮觉得这说法太唯心了。
“植物也是有感情的呀,”叶浮托着腮,笑问,“玉米被残忍地掰下来的时候,它也一定很绝望吧?只是没有嘴叫不出来而已。”
娇小的少女一手捏着竹签,一手抵着玉米的顶端,从最左边开始,一圈圈地啃过来,一粒儿都不放过,叶浮的吃法倒跟她完全相反,她啃玉米从来都是风卷残云,吃剩下的玉米棒一片狼藉。
“那全世界的人都是杀“人”狂啰。”林易时回应道,“硬要说的话,玉米确实有感情吧?不过它就算再痛苦,我也感觉不到啊,还是不能跟活人比。”
“你这样把人类和苍蝇等同起来的人,说这话真是有点儿不公平呢……”
“恰恰相反,这才是真正的公平。虽然一草一木都有其喜怒哀乐,但越是能与人类交流的东西,人也会愈加珍视吧?”林易时说,微微内扣的短发在颊边晃动,“比如说猫和狗,就是因为人类能在它们身上找到感情的反馈,才会付出同样的感情。对准了猫狗来宠爱呀虐待呀都是那样的感情。那么杀猫杀狗就是普遍认为的没人性,杀蟑螂杀耗子就是普遍认为的生活需要了。获得多少才会付出多少,这也很公平呀。而最能和人交流的东西就是人类本身了——所以我对人类,是真的很喜欢啊。”
你的“喜欢”,表现的方式有点儿不对头吧……
这也就是说……
“小易,你的父母……对你怎么样?”终于问了,她终于问了!她甚至已经预感到林易时的反感了,“很不好吗?”
出乎意料的,林易时并没有生气,只是将玉米又转了一圈儿。“没有,他们是那种典型的溺爱女儿的父母,如果按一般标准来说,我是非常幸福的。”
“那,那为什么……”
“就是因为太幸福了啊,”林易时抬起眼,正视叶浮,那双藏在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被镜片隐去了一些流转的光芒,“他们给我的感情反馈是最浓厚却无杂质的,我也就非常爱他们。所以这是我想出来的,最纯粹的爱的表达。幸福是转瞬即逝的,谁也抓不住时间,因为太幸福了而害怕失去,所以想要永远停止在‘今天’,你不会这样想吗?”
叶浮垂下眼,没回答。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干脆把时间毁掉不就行了?”林易时简简单单地总结。
叶浮咬住了吸管,没有喝饮料,只是拿牙在磨,过了一会儿那末端就被咬得斑斑驳驳,有点儿扎嘴。这算是她的坏习惯,一想事儿就忍不住要折腾点儿东西。林易时也会害怕吗?她想,害怕“失去”这件事?
那为什么肉体的消失不算“失去”呢?
直到窗外的人逐渐增多,火车站拥挤起来,林易时才拉起叶浮走出快餐店,提醒她拿好车票,就这么自然地排在了等待出站的长队后面。叶浮拉着林易时的手渗满了汗水,表情也渐渐苍白。林易时想了想,掏出手机打开个游戏,塞到她手里让她玩。虽然还是十分恐惧,但这种节奏十分紧张的跑酷游戏还是马上分散了叶浮的注意力,她的目光也逐渐聚焦在手机屏幕上,脸色好转了些。
检票员很着急的样子,表情不是很耐烦,只是扫一眼车票就撕一下让通过了。因此队伍也迅速地向前移动,快到她们俩的时候叶浮才关了游戏,抬头看看,觉得这检票员一定是在撕开车票的时候才会得到一点快慰。林易时排在前面,把票递过去,检票员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