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说:“算什么账?是孙卫红咬了他,又不是你咬了他。”
吴希声说:“如果光找我,也就由他了。可刘主任他要找的就是孙卫红,还说要一刀宰了孙卫红下酒吃。这只猴哥是保不住了!”
蓝雪梅看吴希声大惊小怪的样子,也觉得他太胆小怕事了,就微笑宽慰道:“放心!刘主任不过想吓唬吓唬你,哪会跟一只猴哥计较?看把你吓成这样……”
谁知蓝雪梅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楼外传来刘福田乍乍呼呼的叫喊:“吴希声!吴希声!喂,吴希声你这个臭小子,快快给我滚出来!”
吴希声立时吓得脸孔煞白,一把抱起孙卫红,急慌慌地对雪梅和张亮说:“你们帮我说说情吧,我、我得出去躲一躲!”
吴希声轻轻开启后门,一溜烟跑个没影了。
一会儿,刘福田大模大样走进知青楼。他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边问雪梅和张亮:“咦,吴希声呢?这小子躲哪去了?”
张亮说:“他去遛猴了,这会儿还在林子里吧!刘主任找吴希声有嘛要紧事?又要出墙报写标语?”
刘福田把一只受伤的胳膊抬起来:“瞧,他妈的!吴希声教唆他的猴哥,对我进行阶级报复,把我的胳膊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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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和雪梅看见刘福田的手腕子上果然撕开个小口子,鲜血直淌,把半条胳膊都染红了。张亮心里偷偷地乐,嘴上却连声大骂孙卫红,这畜生真是有眼无珠了,怎敢欺负到你刘主任头上啊?蓝雪梅连忙找来些酒精、纱布和红药水,给刘福田的伤口消了毒,包扎好,又一个劲代吴希声道歉。蓝雪梅说,吴希声是个好知青,决不会教唆猴哥咬人的。怪只怪孙卫红,可它是只猴哥,连话都不会说,就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刘主任。您刘主任宰相肚里能撑船,该不会跟那个小猴哥计较吧!
刘福田听着蓝雪梅的吴侬软语,瞅着她漂亮的脸蛋,口气也和缓了些:“好吧,好吧,看在你知青队长的面子上,暂且饶过它这一回;叫吴希声把猴哥快快放了。哪天再叫我碰上,我非宰了它下酒吃,决不甘休!”
张亮以为刘福田不过是虚张声势,就故意跟他打哈哈。张亮说:“刘主任,猴哥有什么好吃?听说猴哥肉又腥又膻,别说吃了,闻一闻,也叫你吐个半死!你要是想尝尝山珍野味,我给你去套野兔,打山猪吧!”
“不,野兔是野兔,山猪是山猪。”刘福田说,“这只狗杂种猴哥,我说嘛咯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刘福田走后,张亮和雪梅嘀咕了好一会儿,说这新来的主任对一只猴哥也这般记仇,他的心地绝对和善不了的,便都为吴希声和孙卫红捏着一把汗。
日头快落山了,吴希声牵着孙卫红进了苦槠林。那小畜生一见到满山遍野的草莓野果,欢蹦乱跳,心花怒放。前会儿,它咬了刘福田一口,当场见血,给主人出了气,报了仇,心里痛快极了。吴希声却惊魂未定,沮丧无比。刘福田的警告放大了十倍百倍,有如惊雷在林子里炸响:
“……吴希声,你逃得了今天,还躲得过明天?快把猴哥交给我,我要宰了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
吴希声在秋风中不寒而栗,浑身觳觫。他知道刘福田心狠手辣,什么坏事他不敢干?听说刚闹“文革”那阵子,刘福田只是县委机关一名小小的通讯员,竟敢糊大字报造县长书记的反,还抡起铜头皮带呼呼响,把走资派抽得屁滚尿流。如今他要弄死一只小猴哥,还不是动一动手指头?
孙卫红一点也不晓得主人心中的恐惧和烦恼。进了林子,它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孙卫红耸耸鼻子,嗅到野枣子特有的香味,它放眼四望,看到成串的山梨子在枝头迎风招摇。片刻工夫,野草莓的果汁把它的厚嘴唇染红了,再一会儿,乌饭子的果汁又把它的尖腮帮浸黑了。可是,当它见到一株红山楂的时候,还是一个劲儿狼吞虎咽。这果子酸甜可口,它实在经不起诱惑。孙卫红很快吃得大腹便便,还是贪婪地吃呀吃,往死里吃。孙卫红两腮有两个小布袋似的嗉囊,那是猴哥的临时仓库。每次进入苦槠林,孙卫红都要把这两个粮仓装满,然后回家反馈再细嚼慢咽。
生离死别的伤感在吴希声心头涨满。他想,与其让刘福田宰了孙卫红下酒吃,还不如把这小畜生放归山林吧!然而,孙卫红却反转身,左蹦蹦,右跳跳,兴冲冲地给主人领路要回村去。吴希声抖了抖手中的铁链,孙卫红又乖乖地踅回来。它在山道旁蹲着,傻不愣登地望着主人,火眼金睛发出一串问号:“怪了,天快黑了,我们还不回家?我可是吃饱了,你难道不饿吗?”
吴希声轻轻踢着孙卫红的屁股:“走!走!你这小骚包蛋!”
第二章 放猴归山(2)
无论在生气或高兴的时候,吴希声总爱骂孙卫红“小骚包蛋”。这只小母猴与他之间,除了人与畜,主与仆的关系,还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孙卫红除了给吴希声唱歌、跳舞、飘媚眼,还常常躺在他怀里撒娇,蹲在他背上帮他挠痒痒。他洗脚,孙卫红给他递来擦脚布;他想喝水,孙卫红给他端来杯子。一个大热天,他躺在竹床上睡午觉,这不要脸的家伙趴在他身边,用那双粗糙的前爪轻轻地给他抚摸,搓揉。吴希声就常常叫孙卫红做小骚包蛋。
“走!走!小骚包蛋!”这回吴希声踢得稍稍重些,孙卫红懒洋洋站起,慢吞吞向林子深处走去。
吴希声下令:“停!停!”
孙卫红乖乖站住。
吴希声抱起孙卫红,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它光滑的头毛,反复抚摸它丝绸一样的背毛,耳语般说:“走吧,小骚包蛋!不是我不肯收留你,有人要对你动刀子呀!你快快逃命吧!”
孙卫红听不懂人话,依然用充满疑惑的目光望着吴希声。
吴希声拍拍孙卫红的小脑袋继续絮叨着:“走吧,孙卫红,你的家在山里,在大自然。我不忍剥夺你的自由!这三年多,我让你失去自由,已经很对不起你了!请你原谅我!”
吴希声一说到“自由”二字,嗓子眼就有些哽咽,眼里就有些湿润。因为他想起了父亲。他父亲是上海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反动权威”,关进“牛棚”已经七个年头。父亲有家不能归,有病不能治,上不了舞台,被迫放下珍视如命的音乐……说真的,就是孙卫红不闯下塌天大祸,刘福田不说要宰了它下酒吃,吴希声也多次动过恻隐之心,早想把孙卫红放归山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吴希声才五岁时,父亲就教他背诵裴多菲这首诗。自由是高于一切的!孙卫红即使是个不会说话的金丝猴,也不该剥夺这位灵长目动物的自由啊。
吴希声从兜里掏出一把老虎钳,咔嚓一声,把锁在孙卫红脖子上的铁链剪断了,轻声喝道:“走吧,走吧!小伙伴,小骚包蛋,我还你自由!”
吴希声把他的红颜知己抛下地。孙卫红很是诧异,它戴惯了铁链,怎么一下子全身轻松了?它噌地一下,又蹦到吴希声怀里。吴希声心里一酸,泪如雨下,把脸贴在孙卫红的尖腮上,轻轻摩挲了好一会儿,再用力一抛,孙卫红飞出一丈多远。
唧唧唧!唧唧唧!
发音器官发育不全的金丝猴,只能发出含义不清的单音。但与孙卫红朝夕相处三年又深谙音律的吴希声,能根据它发音频率的快慢轻重,大体听懂它说的猴语。这会儿孙卫红是说:“老哥,你真的不爱我了?”
吴希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我还你自由!”
唧唧唧!唧唧唧!──“你真的要撵我走!”
吴希声泣不成声:“走吧,走吧,你再回村去,有人要宰了你下酒吃哩!”
吴希声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了。他不忍回头,也不敢回头。只要再留恋片刻,他也许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好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林中响起一串枯枝败叶的沙沙声,牵扯得他心头阵阵作痛。他知道,孙卫红慢慢地走远了,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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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雪梅在伙房里做饭,一边念叨吴希声:“嘿,这家伙也不知跑哪去了?这时候还不见回来。”张亮在灶头烧火,一边抽喇叭烟一边接嘴道:“可能到林子里躲一躲吧,他还能跑回上海去?”
闽西红土地适合栽种烤烟。据说二百多年前,一位南洋华侨引进极好的烤烟种子,如今闽西十县,无论是种烟还是吸烟,蔚然成风。来枫树坪插队的知青们,也大都学会卷烟和吸烟。社员们凑在一起开会、聊天,总是香飘满屋,烟雾缭绕。
一会儿,雪梅把饭菜做好了,张亮走到桌前看了看,鼻子眼睛缩成一团,又是满腹牢骚了:“哼,可也不能天天红薯饭,南瓜汤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井冈山闹革命,就是‘红米饭,南瓜汤,餐餐吃个精打光’了。好,闹革命闹了四十多年,现在连红米饭也吃不上,餐餐要吃红薯饭,你说你说,这革命是怎么革的?……”
张亮的话还没说完,雪梅连忙伸出手去捂他的嘴巴:“老天爷,你又说反动话!”
蓝雪梅是上海知青队的队长,也是这个小部落的酋长,小家庭的家长。这个小家的吃喝拉撒、油盐酱茶,乃至队员们的思想工作都归她统管,快把她一副稚嫩的肩膀压垮了。
“我不怕!”张亮把粗脖子一拧,大嗓门喊得震天响,“我还要到村街上去嚷嚷,到圩场上去演讲哩!”
“我的小祖宗,吃吧,吃吧!”蓝雪梅指着桌上一碗满满的红薯饭,掐细了嗓子说,“你用筷子挑一挑,饭碗底下还有好吃的。”
“还有啥好吃的?操!你可别蒙我!”张亮满脸疑惑,端起饭碗,用筷子往碗底拨拉一下,就看见一粒黄澄澄的荷包蛋,不由惊乍乍地叫起来,“哈,蛋?又有蛋吃了?怎么埋在碗底呀?”
“嘿,你叫什么叫?”蓝雪梅轻声制止张亮,目光很有些暧昧,“就给你煎的。”
张亮受宠若惊,也压低嗓门问道:“你自己不吃?还有希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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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放猴归山(3)
“谁叫你是只贪吃的猫!再说,我养的老母鸡被黄鼠狼叼走三只,现在只剩一只,一天还能下三个蛋?”
张亮听出来了,雪梅话中的偏爱,绝对的多于埋怨,那口吻,那神态,很有点小两口的意思了。张亮心里热乎乎的,趁吴希声还没回来,一家伙吃下那粒荷包蛋。但是囫囵吞枣,是咸是淡,浑然不知,心里堵堵的,倒有些做贼似的感觉。
张亮和蓝雪梅放下碗筷时,吴希声才回到知青楼。有好一会儿,张亮头低低的,只顾抽烟,不敢看吴希声。雪梅却老练得多,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如既往,连忙招呼吴希声吃饭,好像啥事也没发生。
吴希声捧起饭碗,半天没动筷子。雪梅以为她只给张亮单个儿煎了个荷包蛋,被希声察觉了,心里有些虚,轻声细语地试探道:“希声,凑合凑合吧,这五荒六月的,真弄不到什么菜吃。”
吴希声叹息道:“唉,我知道,我知道,能填饱肚子就好。”却依旧木木地坐着,不动筷子。他毫无食欲,倒不在乎饭菜的好坏,而是一直记挂着已经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