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通红的张亮,把浓浓的酒气喷到刘福田苍白的脸上:“姓刘的,快把我写的那份揭发材料还给我,那些屁话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刘福田说:“所有材料都是公安局拿去的,我怎么要得回来?”
张亮说:“那就立马把老子的招工手续办了!”
刘福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发现张亮原来是有求于人的,而自己正是掌握权力被人求着的人,高高在上的权威感又回到他身上,口气便硬了起来:“嘿,还老子老子呢!这事由你说了算?”
张亮两道灼亮的目光刷地一下射向刘福田:“你小子别忘了!造大寨田的时候,你说过谁表现好,给谁招工;叫我写揭发材料的时候,你又说过,写了材料就给我办招工。咹,刘福田,你没忘记吧?”
“就算我说过这些话,那又怎么样?”刘福田眯着眼十分不屑地瞅着张亮,“哈哈,就凭你这种态度,你还想……”
张亮嗖地一下从裤兜里抽出军用匕首,往办公桌上一拍,昏暗中飞起一道蓝幽幽的寒光,把刘福田还没说完的话吓了回去。
“你,你,你敢行凶?”刘福田凶巴巴的脸一下就黄了,“张亮,别、别乱来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哼,一个孬种!”
张亮说着把匕首掂在手里,另一只手搁在桌上,咔嚓一声,一道血光飞溅,一个大拇指剁了下来。这个大拇指,正是在揭发材料上摁过犹大式手印的那只左手的大拇指。张亮已经恨它厌它有许多日子,今晚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给它严厉的自裁。那个脱离了主体的大拇指仿佛不胜委屈,在桌子上蹦了两三下,才老老实实地静卧在桌子上,像一块涂了红糟的猪蹄肉。
刘福田倒退两步,吸了口冷气,胆战心惊地直摆手:“张、张亮,别、别犯傻,别犯傻!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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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6)
张亮手上的军用匕首在空中挥了挥:“姓刘的,老子现在是个残疾人,按政策,应当招工优先。”
张亮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这是他早预备好的,从容不迫地拾起血肉模糊的断指,裹了起来,郑重其事地递给刘福田。
“你就把这个交给县知青办和人劳组,向他们要个招工指标。万一要不到招工指标,就给老子办残退返城手续。”
“成,成,我一定尽快给你办!”刘福田已经吓得快瘫了,战战兢兢说,“这个,这个,就不要了吧!”
“那也行。”张亮把那只血糊糊的手指头装进兜兜里。他想,老子留着做个永久的纪念也好。哼,这个可耻的大拇指!
第三天拂晓,天才麻麻亮,左手大拇指上缠着绷带的张亮,已经走在灰蒙蒙的山道上。除了刘福田,谁也不晓得张亮就这样满怀悲愤地离开了枫树坪。
一勾残月慢慢西沉,几点寒星摇摇欲坠。东方天际亮了起来,一抹曙色包裹在浓雾中,像打烂了的鸡蛋黄发出浑浊的微光。张亮走在露湿裤管的小路上,步履蹒跚,泪雨滂沱。他的伤心,不仅为自己,也为蓝雪梅和吴希声,为整个上海知青队。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1)
张亮走后第二天,春山爷和秀秀搭上一部进城的拖拉机,去县城搭救吴希声。本来,春山爷不肯带上秀秀。秀秀愣哭愣哭,死缠活缠,说希声坐牢是她害的,不见希声一面,她死不瞑目。春山爷只好依了秀秀。
坐在拖拉机车头,春山爷时不时摸一摸娟娟给他缝的青花布袋。布袋里装着一份“万民折”──那是吴希声的命根子。春山爷特地到枫溪镇求一位教过几年私塾的老先生,写了一份有理有据,言辞恳切的申诉书,为吴希声喊冤请命。春山爷挨家挨户征求意见。全村乡亲念着吴希声教夜校、算工分、协助春山爷连续多年搞“瞒产私分”的种种好处,念着他和秀秀演绎了一个凄婉感人的爱情故事,两百多户人家的成年户主,全都毫不含糊地在“万民折”上摁了指印。无数带着印泥芳香的指印,像清明时节的映山红开得满山遍野,既轰轰烈烈又阴阴惨惨。
进了城,春山爷带着秀秀直奔红军干休所。春山爷当年的一位老首长,如今离了休,就住在这里颐养天年。老人八十来岁,是1929年春天毛委员和朱军长率领红四军入闽时的老红军,全县人都尊敬地叫他“红军爷”。
“文革”前,县里的干部有谁敢违法乱纪多吃多占的,只要红军爷哼一声,谁就得身子哆嗦更弦易辙。因为红军爷当年任过红十二军的团长,他的许多老战友如今都是中央和部队的大首长。老百姓都说红军爷只要花一张八分钱邮票,或者拨个长途电话,就能通天,就能为民申冤,就能把天大的事情摆平。春山爷心想,请红军爷向上级革委会呈上“万民折”,再凭老人威镇乡里的名声,十有###能救吴希声一条命。
红军爷戴上老花镜,把“万民折”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轻轻摇头叹息道:“唉,没用了!我听讲,这个案子已经判下来了!”
“噢!”春山爷和秀秀心里凉了半截,“判了?怎么判?”
红军爷张了张嘴,满嘴雪白的假牙滑稽地措动好几下,才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死罪!”
春山爷看见秀秀的脸一下就白了,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春山爷连忙搀扶秀秀在椅子上坐下,又给她筛了一杯热茶。
秀秀喝了两口水,慢慢打起精神,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红军爷!红军爷!请你救救吴希声吧,他是冤枉的啊!他是冤枉的啊!枫树坪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不说他是个好人哪!”
红军爷一直摇头:“来不及了!上头的指示电报都下来了:明天行刑!唉,可怜的孩子!”
秀秀又连声苦求,把红军爷说得心里酸楚,眼里掉泪,唉声叹气说:“我老了,没得用了,咳,现在是人家造反派的天下啊!”
春山爷也差点要给红军爷下跪:“老团长,请你把万民折递上去吧,兴许能救人一命呢!”
红军爷冷冷地瞅了杨春山一眼。那轻蔑的目光,就像一个老爷爷看个不晓世事的小郎哥。“万民折,万民折,你们还是快快烧了吧,莫引火烧身啦!”
春山爷傻了,不明白这话是何道理。“怪了,写个万民折也有罪?”
红军爷拿起万民折问道:“这个东西是谁写的?老八股,文绉绉,叫人牙根酸痛。”
“请枫溪镇一位私塾先生写的。”春山爷有点心疼地补充道,“花了我三块钱,送了两刀腊肉哩!老首长,有嘛咯地方不对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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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爷又戴起老花镜,随即念了一段话:“草芥刈之,冬死春生;蚁民灭之,万劫不复。仁义之君,爱民如子。清明之治,恩被众生。民不安命,国无宁日。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载舟覆舟,后世勿忘。……”他用布满老人斑的大手戳着“万民折”那几张皱巴巴的十行纸,“看看,看看,你们不是不晓得嘛咯叫‘恶攻’吗?在造反派看来,这又是你们‘恶毒攻击’的证据了!”
春山爷打了个寒噤,把万民折接了过来,又左看右瞧,也看不出个名堂。“哦,这就叫‘恶攻’?怪了,怪了,这上头全是我们老百姓的心里话啊,怎会成了‘恶攻’?到底是哪句话哪个字犯了大忌?”
红军爷说:“明明是孔圣人老夫子说的话,你们老百姓也敢鹦鹉学舌?这就是借古讽今,就是别有用心,不是‘恶攻’又是嘛咯哟!”
春山爷倒抽了一口冷气。“咦,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不是我蛮不讲理,是这个世道蛮不讲理。”红军爷不搭理杨春山,一脸严霜,声色俱厉,“烧掉!快快烧掉!把我也连累进去,大家都得进班房。”
春山爷脸阴阴地看着手上的万民折,仿佛心疼一件稀世珍宝。红军爷一把抢过去,划根火柴,把那几张皱巴巴的十行纸点着了。春山爷看见十行纸卷起焦黄的一角,呼啦啦冒起火光,顷刻成了一小撮灰烬。春山爷闻到的不是焚纸的焦臭味,而是鲜活的血肉放在铁砧上烧烤的焦煳味。这份万民折可是全村乡亲掏心掏肺的祈愿和请求啊!
春山爷不觉老泪纵横了,问道:“老首长,我闹不明白,当下这年月,怎么跟民国二十一年闽西‘肃社党’一个样,动不动就有掉脑壳的危险?”
红军爷装聋作哑,闭目养神。
有许多话在春山爷肚子里憋得太久了,不能不一吐为快。“老首长,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请你告诉我,这“文化大革命”都革了些嘛咯呀?十来年了,总是革来革去,反来反去,整来整去,批来批去,斗来斗去,揭来揭去,清来清去,打来打去,杀来杀去,一天也没停歇过!比当年闽西‘肃社党’闹得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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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2)
“闭嘴!闭嘴!”红军爷倏地睁开眼来,在藤椅的扶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春山爷吓了一跳,噤声不语。
红军爷轻轻摇头,声音又软和下来。“哎,春牯子,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你这张嘴实在痒痒,实在难受,就用绣花针缝起来!用膏药封起来!我们都老了,清清静静地多活几年吧!”
春山爷心里一酸,看看红军爷确实老了,满头白发,稀稀拉拉,满脸皱纹,横一道竖一道,嘴也瘪了,背也驼了,双眼眊然无光。红军爷的许多老战友、老首长都被揪出,被打倒,不是进“牛棚”蹲监狱,就是下了台靠边站,如今的红军爷又能有嘛咯能耐?
春山爷和秀秀晓得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只请求红军爷给看守所挂个电话,准许他们去见吴希声最后一面。红军爷当即发了善心。挂完电话,红军爷嘴里还不停不歇地念叨:“唉,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当单间死牢的铁栅门哐当一声打开,春山爷和秀秀看见一只大老鼠唧地一声惊叫,倏地钻进墙洞,消失了。他们紧张的目光,在昏暗狭小的囚室里转了三圈,并未看见一人,不禁一脸的惊愕。看守员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搁在墙角头一堆像破烂一样脏兮兮的东西,叫道:
“吴希声,吴希声,起来!有人来看你啊!”
春山爷和秀秀眯起眼,在幽暗中看见那堆破烂轻轻蠕动一下,有个蓬头垢面的囚犯抬起头,两只眼仁发白的呆滞的目光闪了闪,他们这才认出此人就是吴希声。吴希声身上一件白衬衫血迹斑斑,看不出底色,又撕碎成一挂一挂的布条;脸上、身上、胳膊腿上,不是贴着胶布,就是裸露着已经化脓的伤口,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随着他吃力地坐起身子,一股脓臭与血腥味在囚室里弥散开来。秀秀一下扑到希声身上,发觉把他的伤口弄痛了,连忙又松开手,埋在希声的肩胛上低声痛哭。
“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吴希声脸上也挂下两滴浑浊的泪珠,抽抽泣泣地安慰秀秀:“别,别,秀,秀,别这么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秀秀还是一直哭,反反复复絮叨一句话:“唉,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站在一旁看着的看守员也眼睛红红的,说:“就这样吧!给上头晓得了,我们吃罪不起的。”
老看守老得有点腰弯背驼,春山爷和秀秀从他厚道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