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骏听了,才知道这事原来是宣怀风的提议。
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蠢,早该想到的。
随机这种词,可不就是数学上的玩意儿吗?刚好怀风就是学数学的。
暗暗懊悔自己提了这件事,倒好像要和宣怀风过不去一样。
宣怀风一遇公事,不免认真起来,说:「一项新举措,必会伤及一些做暗事的人的利益,当然就会有人出来反对。如果得罪人的事就不做,那海关还有什么用处?你要是怕事,就和外头说,这些都是我的提议,哪些人不满意的,让他们对付我好了。难道他们也花金条请人打我的埋伏?就算打我的埋伏,我也不怕,大不了为国捐躯罢。」
白雪岚听得极畅快:「说得极是,可惜没有酒,不然用这番豪言下酒,值得喝上三壶,不过你为国捐躯,我可绝对不批准……」
凑到宣怀风,压低了声音,喉咙里沙沙地说:「你只为我一个人捐躯就好。」
宣怀风愕了一愕,才明白他竟是在说轻薄话,顿时双颊飞红,当着林奇骏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霍然转头,狠狠瞪他一眼。
白雪岚被他瞪了,更得意地扬起唇角微笑。
被林奇骏看在眼里,酸味直冲鼻尖,恨不得冲过去把白雪岚一把从宣怀风身边扯开,丢到露台外面去。
一时甜点上来,林奇骏看着那黄桃果子冻,也觉得面目可憎,一口一口吃着,仿佛掺了醋做的,酸得牙齿都是软的。
偏偏白雪岚还小声问宣怀风:「我这奶油蛋糕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点?我勺一口给你试试味。」
宣怀风情不自禁瞥林奇骏一眼,摇头说:「我不吃。」
这一个举动,对宣怀风来说只是为了避免尴尬,让林奇骏看来,却宛如绝境中看见一丝光明,心又猛地霍霍大跳几下,激动地想到,怀风心里还是有我的,他在白雪岚面前,少不了虚与委蛇,但是这样偷偷瞧我,估计是怕我见他们亲密,心里会难过。
他还会担心我难过,自然是不曾真的把我抛弃。
这就如白云飞到了恶客手里一样,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虚应承着。
现在的宣怀风,比那样的白云飞更可爱可怜。
现在的白雪岚,自然也比一般的恶客更可恶可恨。
陷在情感纠葛中的年轻人,总容易被想象蒙蔽头脑,林奇骏恨起来,觉得怀风背叛了自己,伤害了自己,一时看见怀风玉人似的坐在自己面前,似远非远,仿佛触手可及,又忆起从前的甜蜜亲昵,不敢相信他已成了别人的爱人。
便一味地往自己喜欢的方向上想,又充满希望和期待了。
白雪岚开始见林奇骏脸色灰白,还以为已经把这个情敌打败得不能再起身了,没想到后来,林奇骏忽然眼睛又冒出光芒。
他是极会观察情势的人,略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暗中生起一点不满。
一头,觉得林奇骏愚蠢可厌,不知道急流勇退,放弃对怀风的纠缠,另一头,又觉得宣怀风也有不是。
你狠心绝情一点,在林奇骏面前表现得和我亲密,把关系彼此承认了,岂不是很好。
也不至于让林奇骏以为他还有希望,
难道你不敢对林奇骏承认你喜欢我?
还是,你对他还有余情,所以这样藕断丝连?
白雪岚这个患得患失的毛病,对着宣怀风是常常犯的,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就情不自禁担心自疑起来。
吃完饭结了账,和林奇骏分道扬镳,白雪岚生了闷气,不自觉地想宣泄出来,就把宣怀风带到枫山的别墅去,纠缠着要把半路上未满足的那部分补足。
宣怀风和林奇骏见了一面,难免想起从前那些年少单纯的岁月,纵然现在已经不爱林奇骏了,心里始终有些酸楚感慨,说不出怎样一番滋味。
这样的夜晚恐怕多梦,如果能和白雪岚两人打开窗户,吹吹晚风,谈笑着纾解心郁,倒也不错。
不料刚进了别墅的睡房,白雪岚不但没有体贴的表示,反而立即提出色欲的要求,让宣怀风顿时更难受起来。心忖,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肉体上的关系不成?不分时间地点,只想到这件事上。
白雪岚身子一贴过去,被宣怀风一掌推开了。
宣怀风说:「发什么疯?现在又来这么一出。我腰都要断了,骨头断了几根似的,要人的命吗?」
白雪岚最在乎的,是宣怀风见了林奇骏后,心思又有活动。
身体上这档子事,白天在汽车里都能做了,怎么见了见林奇骏,就变成了禁忌,不能做了呢?
他心里越在乎,面上越是嬉皮赖脸,笑道:「可不是,迟早不是你要了我的命,就是我要了你的命。」
宣怀风露出正色说:「别尽说这些难听话,我可没有想过要你的命。」
白雪岚说:「只是一句顽话,你何必多心?」
宣怀风说:「说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像你这样,一会要死在我手上,一会我要你的命,时时刻刻不离口,是我多心,还是你存心?」
白雪岚淡淡微笑着吐了两个字:「奇怪。」
宣怀风问:「奇怪什么?」
白雪岚说:「我奇怪怎么你和别个男人见一见面,转头就看我不顺眼起来,连我开句玩笑也不放过,非要从里面挑出刺不可。」
宣怀风最受不了他皮笑肉不笑的习惯,一时恼了,和他硬扛起来,说「人家嘴里至少没这么多不中听的话,做人行事规规矩矩的。」
白雪岚最听不得他夸林奇骏,闻言脸色一变,从沙发上霍地站起来。
这一下动作很猛烈,宣怀风吃了一惊,眼睛一扫,瞧见他两个拳头都攥起来了,气愤地问:「你嘴上说不过了,要打人吗?」
白雪岚恶狠狠瞅着他,站了足有十来秒,拳头攥得越来越用力,指节几乎发白,可最后,猛一下把拳头松了,一声不吭掉头往门外去。
宣怀风刚想问,到哪去?
话到舌头尖,又忽然缩了回去。
看着白雪岚踏着重重的脚步出了睡房,知道他是负气而去,自己莫名其妙地更恼起来,索性把睡房门关上,从里面锁死了。
白雪岚正顺着小楼梯往下走,听见睡房门啪嗒一下关上,很快,里面还轻轻卡哒一声,知道宣怀风把房门给锁了,一股憋闷酸气直冲脑门,忍不住猛地转身,要回去一脚把房门踹个稀巴烂。
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恼起来动了手是不知道轻重的。
把门踹了不要紧,可万一踹开了门,进入又吵两句,急起来真的动手打伤了人,那可怎么办?
怀风个子虽然高,身板却顶不结实的,挨得住他几下子?
这样一想,白雪岚就硬生生把自己勒制住了。
但就这样走开,又万分地不甘心。
这是他的男人,他的别墅,他的睡房,居然把他关房外头!
天理都到哪去了?
白雪岚站在门外,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紧,牙齿磨得吱吱作响。
他娘的平等!
他奶奶的爱情!
外国人这套玩意就是要命。
换了咱们中国老传统,一家之长,夫为妻纲,何等痛快!
在心里叫嚣得翻天,毕竟,白雪岚还是没有抬腿踹门,站了半日,自己也难免泄气,匆匆下了楼梯,在客厅的西洋小吧台里找了一瓶酒,拔了瓶塞,正要往嘴里倒,忽然又想起自己答应过戒酒。
怔了一怔。
更满心窝地火气,举手一甩。
砰!
把酒瓶砸在地板上,玻璃碎和酒珠四溅。
外头两个护兵听见这么大动静,赶紧进来,探头一看,居然是总长在扔酒瓶子,瞧总长那脸色,就知道正发脾气,连忙缩着脖子回远处。
白雪岚把他们叫住,问:「今天汽车上换下来的两套衣服呢?」
一个护兵说:「不知道,大概还是车上放着吧。」
白雪岚说:「你去找司机,叫他开车门,把宣副官那套军装拿过来给我瞧瞧。」
护兵问:「那您换下来的那一套呢?」
白雪岚不耐烦道:「叫你拿什么就拿什么,啰嗦这么多干什么?」
护兵被得肩膀一缩,赶紧去了。
不一会,果然把宣怀风当日穿的那套军装取了过来。
白雪岚接了,挥挥手把护兵打发走,自己翻着军装,在上衣口袋探手一摸,摸出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电话号下面三个娟秀小巧的字——舒燕阁。
白雪岚看了一愣。
白天已经瞧出宣怀风口袋里藏了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还以为是和公务有关,或是心软的毛病又犯了,答应了哪个部员帮什么小忙。
难道宣怀风这样的人,也忘不了那销魂蚀骨的风月场?
那也保不准。
对着会婉转奉承的风尘女子,当然比对着自己这种凶蛮霸道的大男人要惬意。
而且,哪一次欢爱的时候,他不是眉头直皱,一副吃了亏的样?
虽然不是冬天,山风却还是凉的。
晚上从外面掠进来,凉风拭着凉心,白雪岚上上下下都是一阵凉凉的。
他本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一刻,想起争取了这么久,那个人也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堂堂一个留学归国青年,海关总长,混得连舒燕阁的女子都不如了。
顿时心灰了一般。
坐在沙发里,连叹气的劲也没有,哭又没脸哭,全身没一处毛孔是舒展的。
都憋着。
宣怀风却全不知道白雪岚这些心思。
他锁了房门,本来只是一时气愤,后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
在附带的小浴室里匆匆洗了澡,便坐在睡房里等着白雪岚来敲门。
在宣怀风心里,是觉得他迟早是要过来敲门的,如果白雪岚来敲门,自然是要帮他开的,毕竟都是大人,为了琐事这样吵一场,好没意思。
不料等到半夜,门外都没有动静。
越这样,宣怀风越知道白雪岚气大了,便心里越黏黏糊糊地难受,要认真说为什么难受,又说不出个究竟。
回头一想,又很是不甘。
下午已经闹了那么一大场,他是舍命陪君子了,吃饭时还不怕丢脸的亲手喂了,这般迁就,还是不足,为着几句斗嘴就发这么大的火。
这男人,这辈子都要压在他头上吗?
宣怀风一这么想,立即把打开房门下去瞧瞧白雪岚的主意给打消了。
只挨在床头发愣。
他白天被白雪岚捣腾得够呛,吃饱了,又无端吵一场架,人更疲倦。
坐等了两个多钟头,双眼不禁怔忪起来,身子渐渐斜过来,往床垫上略略一倒。
不自觉就睡过去了。
等耳边听见山里鸟鸣,睁眼一眼,窗外淡淡白光隔着半帘轻纱透进来,野雀儿叫得正欢。
原来天已经亮了。
宣怀风怔怔片刻,从床上翻坐起来。
哎呀,他真把白雪岚在房外关了一夜!
这间大卧室,怎么说也是该属白雪岚的,为着发脾气把原主人赶了,真的很不应该。
自己怎么说睡就睡了呢?
也不知道白雪岚有没有来敲门,要是因为睡着了没听见,恐怕他更气了,只道自己是存心的。
宣怀风一边懊悔不迭,一边打开房门。
下了楼梯,鼻尖闻到客厅一股子酒味,又看见一个护兵正低着头,在扫地板上的酒瓶玻璃碎。
宣怀风问那护兵:「看见总长没有?」
护兵说:「总长喝了一碗粥就爬山去了。」
宣怀风有些愕然,想了想,又问:「知道总长昨晚在哪睡的吗?」
护兵说:「没睡。他在客厅里待了一个晚上,还发了老大的脾气。弄得我们都不敢歇呢,这别墅不同公馆,没有听差,恐怕他半夜叫人。万一没人伺候,总长生气了,可有我们好受的。你看。」苦笑着,用手朝簸箕里那堆玻璃碎一指。
宣怀风也猜到白雪岚在客厅发了大火,听他这么一说,更笃定了。
心中揣揣。
为了这么几句话,竟不知道他要气到什么时候。
如果借酒消愁,更要伤身的。
宣怀风问:「总长昨晚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