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性子善良,见他很尴尬枯涩,只字未提,默默点了点头。
白雪岚出去把事情交代了,宋壬等在医院值守了这段日子,也早闷出鸟来,知道要回公馆,个个喜不自禁,而且白雪岚早就有言在先,等宣副官伤好了回去,人人都有赏钱领的。宋壬还不怎么在乎,其他护兵却早在心里盘算着银钱到手怎么花了。
到了下午,诸事处理好。
孙副官早结算了医药费,对医院院长和主治的德国大夫都另加一笔谢礼,此外,又聘请了一名西医和一个老资历的护士到白公馆暂住照顾病人。
白雪岚和宣怀风坐了常坐的那辆林肯牌车子,其余人也挤了五、六部车子,前前后后,浩浩荡荡地回了白公馆。
到公馆门外,管家早接到了电话通知,领着一群听差女佣在门外列队等候,瞧见白雪岚扶着宣怀风从汽车上下来,管家提着嗓子叫了一声:「恭喜宣副官大愈啦!」
竟按老朝代的礼节,领着众人齐刷刷打了一个千儿。
惹得白雪岚哈哈大笑,指着管家说:「你越老越精了,知道宣副官回来有你们的好处,变着法子讨他高兴是不是?」
管家笑着应承说:「宣副官对我们一向都很好,他回来了,大家都是真心高兴的。」
时值七月初,艳阳高照。
宣怀风从沉郁呆板的医院病房出来,跨进原为王侯府邸的白公馆,满目碧绿丛丛,蜂蝶飞舞,奼紫嫣红,争奇斗艳,大为清爽精神。
到了月牙门,情不自禁往自己所住的小院方向走。
管家跟在后面陪笑问:「宣副官到哪边去?」
宣怀风说:「去看看我的房间。」
管家问:「总长没和宣副官说吗?」
宣怀风停下步来,问:「和我说什么?」
管家说:「总长打电话回来吩咐,要我们把宣副官住的小院子收拾了,东西都搬到总长那院子去。原来您住的那个地方,如今全空着,没什么可看的了。」
宣怀风一怔。
这个事,白雪岚竟一点口风也没有透,可见他这人自作主张的恶习不改。
但管家只是听吩咐的,朝他抱怨也没意思,宣怀风怔了一怔,便不往前面去了,改到池边踱了一回,坐在石墩子上看着水面。
白雪岚也是许久没踏进家门,一到家,便有许多事来向他请示,快刀斩乱麻似的处理了,刚想溜去找宣怀风,偏偏宋壬又提着一个小匣子进来了,问他:「总长,孙副官说这是顶要紧的军用药,医院里没有机会用,剩了完完整整的十枝,要我亲自拿过来,先在书房搁着,免得被不认识的人摔坏了。他还要我请问您一下,这个要不要退回指挥部销帐?」
白雪岚冷笑,「指挥部也是一团乱帐,销什么帐?好容易弄来了,不要白不要,退他姥姥的。」宣怀风不在面前,他那些匪言匪语更不用忌惮了。
宋壬也是当兵的粗人,见他这样说话行事,反而很合自己的脾胃,笑着把小匣子递了给他。
白雪岚把保险箱开了,把小匣子往里面的角落一放,正要关上保险箱的门,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里面拿了一个首饰盒子出来。
把保险箱锁上了,站直了身,问宋壬:「听说你在山东老家,已经有老婆了?」
宋壬说:「那是。」
白雪岚笑道:「首都这里繁华,你老婆又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怎么也不见你到窑子里去逛逛?」
宋壬摇头说:「总长,那种地方,我不去的。」
白雪岚说:「哦?你一个大老爷们,倒很洁身自好?」
宋壬正色道:「那种地方脏得很,况且,我老婆虽然不漂亮,却是个好女子,我出来当兵,家里种田伺候公婆养儿女,都是她一个人担着。总长,你说,这样的好女子,窑子里那些娘们怎么比得上?她们眼睛里,就只爱钱。」
白雪岚畅笑起来,「很好,你对自己老婆忠心,看来对自己的上司,也不会太差的。我问你,你有女儿没有?」
宋壬见提起他的儿女,很是自豪,回答说:「我原来已有三个儿子。前年司令准我探亲,回家热闹了三五天,去年就又添了一个小闺女。」
白雪岚欢喜道:「有儿有女,合起来就是一个好字,你这家伙福分不浅。来,这个给你,日后闺女出阁,给她当嫁妆,也让人家瞧瞧她父亲是有本事的。」
把那首饰盒子往宋壬手里一塞。
宋壬一看,吃了一惊。
跟着白司令虽然常有赏钱,但这种外国鸡心形状的首饰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顶高贵的东西。自己长满了老茧的手,乍然触到那神秘的天鹅绒外壳,竟猛然一阵自惭形陋,闷闷道:「总长,这……我受不起。」
白雪岚说:「这什么?你拿枪的人,倒拿不了一个外国首饰盒子?打开看看。」
宋壬打开盒子,里面伏着一条白色金属链子,链子下面是一颗黑幽幽指头大的珍珠,另一对嵌黑珍珠的耳环在盒里配着,格外地稀罕贵气。
白雪岚说:「这不是银,是白金,论起价钱,比黄金还贵。那几颗珍珠就不必说了,这样的个头,这样的颜色,都不好找的。这样的嫁妆,不辱没你女儿吧?」
宋壬当兵打仗这些年,在山东常常攻击的是一些县城,抢一些大户,只是黄金链子已经富贵逼人了,何况这些一听就很玄乎的白金黑珍珠。
他半信半疑地瞅了白雪岚一眼,「总长,你真的把它给我?」
白雪岚说:「少罗嗦,收起来。」
宋壬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真的收了起来塞在外衫里,朝白雪岚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那我替我老婆,我闺女,谢谢总长。」
白雪岚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两眼,忽然问:「宋壬,你知道这东西本来是谁的吗?」
宋壬一愣,摇了摇头。
白雪岚说:「这本来是给宣副官的亲姊姊,年太太宣代云的。」
宋壬又是一愣,手隔着外衣,按了按那个软中带硬的首饰盒子,不知怎么接口。
白雪岚问:「你大概也听过一些风声,宣副官姊弟的父亲,当年也是叱吒一方,带着十几万人马的司令,是不是?」
宋壬老老实实说:「是。」
白雪岚无所谓地笑笑,「你别紧张,我们不过闲聊,干嘛站得笔直笔直的?坐吧。」
宋壬闷了一会,把首饰盒子又从怀里掏了出来,嗫嚅着道:「总长,既然这是要送年太太的东西,那我还是不要了。」
「你说什么?」
「我不要了。」
「没出息!」白雪岚猛地一声低喝。
凌厉目光瞪过来,宋壬这见惯鲜血的大汉竟一动也不敢动。
白雪岚喝了他一声,也没有继续训斥他,语气反而缓和了,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送年太太的东西,送给你吗?」
宋壬说:「我不知道。」
白雪岚说:「那我就告诉你,竖起耳朵好好听着。」
宋壬果然束手竖耳,一副认真地等着。
白雪岚说:「我许多事,都是为了宣副官做的,弄来这套东西,也是为了他。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白总理怎么想,山东老家里那群司令军长怎么想,反正老子就只有一根直通通肠子,只想着他一个,甭管他是男是女,能不能帮老子下崽子,能不能给老子传宗接代,没你们的鸟事,懂不懂?」
宋壬点点头,「懂。」
「以后我这里的事,要是那些不相干的人问,就算白司令亲自过问,你也给他三个字--不、知、道。」
「是。」
「还有,宣代云是司令的女儿,但今天老子明白跟你说,在老子眼里,她这个司令女儿,比不上你的女儿。为什么?因为宣代云没用,就一个高贵的空壳子,保不住自己的亲弟弟。而你女儿呢?你女儿的父亲,是一条血性汉子,有你这把枪在,我才能放心让怀风出门,才能松一口气。就为了这个,我要送这套东西给你女儿,告诉她,你父亲是好样的。」
「总长……」
「别说了,我难道瞧不出来?自从你来后,每次跟着宣副官出门,他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京华楼那一天,要不是我把你从他身边调走,他也不至于……我真后悔。」白雪岚叹道,「如果那一天,你从头到尾都跟着他,你绝不会容他受这样的伤。这事,是我的错。不但对不起怀风,也对不起你。」
宋壬被他揭出向白家偷偷报信的事,这虽然是分内的职责,毕竟不光彩,满以为白雪岚要讥讽奚落,辱骂出气。
不料话锋一转,竟是一番感动五内的剖白。
当兵的粗汉,白金珍珠也就罢了,最不可得的是如此的尊重信任,宋壬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眼眶也湿润起来,咬着牙说:「总长,你也别说了。反正我宋壬这条命,以后都卖给您,卖给宣副官了。」
白雪岚审视他激动得变得紫红的脸庞,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白雪岚收服了宋壬,想起宣怀风,从书房出来往后花园那头找。
没找多久工夫,猛然止步。
远远的,一个修长优雅的身子坐在水边,青草盈盈,池水倒映,竟像一幅上好的泼墨图。
白雪岚满心都是美的感受,唇角逸出微笑,慢慢踱步到他身后,伏在他耳边问:「这荷花过几天就要盛开了,我们办个赏荷会,好不好?」
宣怀风忽然被人在耳朵边吐着热气,浑身一震,随即就猜到是白雪岚,转过头,看着他很温柔喜悦地笑着,连眼睛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心里蓦地软了软,不想为擅自搬房间的事和他起冲突,平和地问:「我的梵娴铃呢?」
白雪岚正有些担心他耍脾气,见他很淡然地接受了,又是一喜。
其实宣怀风这人,对不喜欢的人,一向敬而远之,非常冷淡,但对自己喜欢的人,却出奇地温柔容让。
当日他爱着林奇骏,对林奇骏便处处贴心,如今心给了白雪岚,便也一心一意地为对方着想,不想让对方有一点一滴的不愉快。
白雪岚苦苦追求这些年,如今算是渐渐领略到成功的好处了。
实在比他想象的,还要甜美许多。
白雪岚说:「你的书,还有梵娴铃,都在我房间里。」
宣怀风说:「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不顶值钱,但我们中国人,向来都是很认真对待的。我那些,虽然是外国书,外国琴,也请你一视同仁,都放好了,不要随便乱搁。」
白雪岚瞅着他,微微一笑,柔声问:「你要我认真对待的,只是那一些外国书,还有你的梵娴铃吗?」
宣怀风仍是矜持作风,避而不答,把视线转到池塘那十几枝亭亭玉立的荷花苞上,想象它们绽放时的雅丽迷人,笑着说:「这些荷花真喜人,姐姐也很爱荷花呢,可惜她如今的身子不宜出门,我如今能走动了,应该去看看她。」
白雪岚说:「今天出院的时候,你是不是还亲自打电话告诉她了吗?她已经够欢喜了。现在先让她专心养胎,等你伤口全好了,再去不迟。」
宣怀风问:「那你的赏荷会,请些什么客呢?」
白雪岚一怔。
他随口说的赏荷,本意是两人一起。没想着是邀客的。
宣怀风说:「这么好的景致,独赏可惜了,不如请一些朋友来,大家热闹一下。」
他既然开了口,白雪岚只好附和:「很好,只是,请哪些人呢?」
宣怀风说:「你做总长的,总该关照关照下属,海关总署里的处长副处长们,是不是该请一请?其他公署的总长,有和你有交情的,不妨也请过来聚聚,还有,白总理是你堂兄,一向很照顾你,他最该受到邀请。」
白雪岚说:「好。」
宣怀风问:「那,我能不能要几张空帖子,请几个朋友呢?」
白雪岚顿时警惕,问他:「你哪个朋友?」
宣怀风含笑说:「我的朋友,你哪一个不认识?例如那位教英文的谢才复,谢先生,虽然没什么钱,但也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