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乱动,我早就打中他了。我家要是少爷死了,那就都是你的错!”
“那是因为我担心他。如果你不乱扔,我早就制服他了。”
“少说风凉话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吗?我告诉你,就算我家少爷这次没事,你也最好跟他保持距离。这么反反复复的,你还是个男人吗?”
“这还轮不到你来管。”
“哈?你不要这么嚣张!”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你纠缠这种事。”
“我才不想跟你这种反反复复的小人说话呢!”
争吵就在这里结束,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高元只能听见他们焦躁的踱步声。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高艺发现了,他后悔没有告诉林琰保密。高艺的反对不是没有理由的,而他就算到了今时今日,仍然不能反驳。那些摆在眼前的东西,他反而不想去看、去思考。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吧,他只能这么得过且过地想。不过他知道如果今天他死在这里,他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就算你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你弟弟也不会活过来的。”高元看着马荣丰的脸说。
“闭嘴。”
“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
“我说了闭嘴。”
“你找你爹报仇也没用,因为你的仇人是你自己。”
“别说了!”马荣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你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责怪到别人身上。”
马荣丰伸手扼住了高元的喉咙。“你再说,我现在就掐死你。”
“你在杀他之前,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吗?”
马荣丰的手加大了力道,这次他不再警告高元了。
高元涨红了脸,眼前的事物纷纷开始跳跃。他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他……死之前……跟你说了吧……不要……哥哥……不要……”
马荣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脸变得如同灰色的石像一般。他渐渐放开了手,晃晃悠悠地向后倒退。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困惑,眼神不停地四处飘荡,最后终于定在高元脸上。但是高元知道,他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少年。马荣丰俯视着他,眼睛里有着从未对别人显现过的温柔与哀伤。
“对不起,阿康,对不起。”马荣丰捧着高元的脸说,“我不是有意的,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每次我闭上眼睛,我都能听见她说‘我好恨,杀了他们。’我不想杀人,但是不这么做,她就会怪我,在我耳边不停地重复。”
高元战战兢兢地问:“她……是谁?”
“我娘,她是我娘。你不知道吧,你每天见到的娘,其实不是你的亲生母亲。白天她在上面,是高高在上的村长夫人,晚上,她就被扔到又黑又冷的地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们见到的,都是温柔又慈爱的她,只有我才见过那个恶鬼。她每天都对我说自己有多恨那两个人,要我杀了他们替她报仇。就算那个混蛋已经把她杀了,那个声音还是挥之不去,每天都在我脑袋里重复、重复再重复。只要能让我不再听见那个声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原来马荣丰的亲生母亲才是村长夫人,而生下其他四人的,应该就是村长二十年前从山洞里救出的女人。二十年来,他白天就把那个女人藏在地下,夫人留在地上,晚上则交换过来。丈夫不爱自己,只当她是个摆设。白天为丈夫和他的爱人作掩护,晚上则被扔到冰冷的地下,头顶就是丈夫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场景。这样的生活足足过了二十年,难怪她的怨恨如此之深。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该将自己的满腔怨恨灌注在自己儿子身上,让他背负自己的痛苦。
“那……那个混蛋为什么要杀她?”
马荣丰的愤怒立刻暴涨到极点。他用力抓住高元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去了。好像要回绝那份痛苦一般,他闭上眼睛,很久以后才再次睁开。“他妹妹死了,所以我娘也没用了。他就在那个傻子面前掐死了我娘,然后跟傻子抬着他妹妹的尸体到村外。他甚至还还杀了那个渔夫给她陪葬,却把我娘的尸体就那么孤零零地扔在屋里。那天晚上傻子居然跟我炫耀这件事,我气疯了。我把他绑到架子上,告诉他如果他不闭嘴,我就烧死他,可他还是喋喋不休。我想吓吓他,就把他藏在那,我想如果爹发现他不见了,会叫人找他的,他们会找到他的。但是那个混蛋,他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妹妹,根本没有别人,他什么都没发现。你知道吗,咱们都是一样的,在他眼里,都跟稻草没什么分别。”
“但是你跟他有什么分别吗?”高元直视着马荣丰逼问,“你们两个有哪里不一样吗?”
除了悲哀二字,高元想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男人。如此孤单,如此寂寞,如此痛苦。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无尽的黑暗中寻找出口。他一心想要杀死那个让自己痛苦的元凶,以为这样就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在不经意间,他已经变成了跟自己最恨的人一样的怪物。而他的出口,在他失手杀死马荣康的时候就已经被彻底堵死了。
“分别?”马荣丰呆呆地重复着。他使劲儿地摇头,却说服不了自己。终于,他松开了手,眼睛里再也没有刚刚的温情与悲哀。他从自己的幻觉中醒来了,又变回那具行尸走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元,然后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我曾经想做渔夫,因为我喜欢船,喜欢大海。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呆在海边,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呼吸,才能喘口气。后来阿康出生了,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我几乎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从来没注意过。有一次他掉进海里了,我正好在海边闲逛,就拉了他一把。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整天粘着我,不论我对他多冷淡,他都一直跟在我后面,‘哥哥、哥哥’地叫。明明怕水怕得发抖,还坚持跟我到海边。”
高元静静地听着马荣丰回忆以前的事。似乎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但听起来就像是隔了一辈子。
“很可爱吧?”他问。
“嗯。”高元点点头。他想起了那个有点没心没肺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哥哥,希望能长得更高、更壮,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信任的人杀死,对未来充满憧憬。
“后来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呆在那里好几天不回村子。白天在我们在山上跑来跑去,捡石头,打野兔。有时候我雕点儿小玩意给他玩,都是很粗糙的东西,他却总是爱不释手。那个时候我可从来没想过今时今日会在这里做这种事。”
马荣丰站起身,缓缓地走近高元。他看起来就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有一次,我爹提起了给我娶亲的事,阿康气得好几天没跟我讲话。我逗他说‘你想让哥哥一辈子不娶媳妇吗?’然后阿康就哭了,他说他要当我的新娘,不许我跟别人成亲。”说着,马荣丰解开了高元身上的绳索。高元揉着酸痛的手腕,惊讶地望向马荣丰。
“到此为止吧。”他说,“再这样下去,恐怕阿康永远都不跟我说话了。”
“你……”高元有很多问题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马荣丰指向门口说:“对不起,但是你该走了。”
高元恍惚地走门前,伸手推门的时候,他好像听到马荣丰低声呢喃了一句:“阿康,我来了。”
高元心里一惊,急忙转过头。火焰如同贪婪的舌头,吞噬舔舐着柴堆,吞没它所及的一切。马荣丰却像投进爱人的怀抱一样,缓缓地走进火中。高元想叫一声不要,却发现自己没有理由这么做。杀害三十条人命,马荣丰得到的惩罚不会比被火烧死更少。
是啊,该结束了,高元想,等到村长得到应有的惩罚的时候。
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做公交车的售票员,
然后——
公交车都改成无人售票了……
/(ㄒoㄒ)/~~
☆、幸福时光2
身后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紧接着高元就被紧紧搂在怀里。“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林琰的大手将他小小的头颅包裹其中,轻轻地抚摸着。
得救了。他应该高兴,应该喜极而泣,但是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马荣丰在火中挣扎的痛苦□就从身后传来,刺鼻的浓烟又接踵而至,这一切都像大石一样压在他心里。他得救,不是因为他机智,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是因为另一个人选择了死亡。
高艺干咳一声,硬生生地把他们两个扯开。“火势大了,快走。”面无表情地说完,他瞪了高元一眼,然后夹在两人中间,不让他们靠近。
牛二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声对林琰汇报:“我们找到那个老人了,他躲在西边的山洞里。”这时他才注意到高元正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县令老爷你没事了?那个恶徒呢?”他转着脑袋说,“着火了?我去叫他们回来救火。”
“不用了。现在就叫人带着村长一起上船,记住,一定要严加看管,他是杀死张大力和他自己妻子的凶手。他们的尸体应该埋在渡头附近,叫其他人仔细搜寻。”高元对牛二吩咐道。村里的状况他比较了解。这些房子为了行走方便都用木质的长廊连接起来,恐怕他们尚未熄灭火头,火势就会蔓延到全村。这里已经没有挽救的价值,如果有衙役因此受伤就得不偿失了。
“是。”牛二应承一声,又匆匆的跑开了。
“村长为什么要杀张大力?”林琰问。
高元垂下眼睛,想起了马荣丰的控诉。“村长把当年献祭的女子救出来藏在自己房间的下面。张大力到的那天,那个女子恰好去世。他看到了村长和马荣泰一起埋葬那个女子的尸体,因此被杀。村长对马荣康说是为了给那个女子陪葬,但是我认为他应该是害怕张大力说出有关那个女子的事。”
林琰听了不禁皱起眉头。“张大力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宁杀错不放过。”高元摇摇头,闭上了眼睛。他不明白那些仅仅因为毫无根据的怀疑去杀人,就算证实了对方的无辜,仍然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的人是怎样被称为“英雄”的。杀害孩子的父亲,夺去女子的丈夫,他们成就的所谓“大业”,究竟是为了谁?
“有话上船再说吧。”高艺板着一张脸说。他的火气跟村子的大火不相上下,如果不是高元伤得很重,而且又没有别人在场的话,他恐怕早就冲林琰挥拳了。
可是林琰似乎完全不明白高艺为什么生气,还越过他对高元说:“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高元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冒出一身冷汗。他连忙干笑两声,打马虎眼说:“哈哈哈哈,不要开玩笑嘛。”
林琰一脸困惑,低声辩解道:“我没开玩笑。”高艺也不买他的账,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赖账战术完败。
“我自己能走。”高元有气无力地说。
三个人在诡异的沉默中上了船。高元被安置在船舱的房间里,高艺端来了一碗白粥和几样小菜给他。他本来想问林琰在哪里,但是看到高艺那张好似钟馗打鬼时的可怕表情,就顿时没了精神。他默默地吃完饭菜,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想见见村长。”
“他在后面的房间。”
高元站起身走出门口,高艺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我自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