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宫人里面,他是家世最差的一位,父亲只是个小城的知府,其他几个都不和他走动,长相也不算顶好,皇帝一年到头也想不起他一次,他也只关在宫里研究茶花。
这个沈奚靖早就打听过,他爹是有名的养花大家之后,一手伺候茶花的功夫精妙绝伦,就连极难养成的十八学士与观音白,他家一年也能出个几盆。
想要四处走动,即使和善如沈奚靖,也需要个由头。
他之所以先去找宋瑞,就是要给其他人一个印象,他开始亲近其他人。
所以当他上门找钟明秋询问如何养状元红时,钟明秋也只很生疏与他讲起茶花,并没有觉得他很奇怪。
他仔细观察过钟明秋这个人,他很低调,除了花没有其他喜欢的东西,虽然他曾经侍寝,但也比未侍寝的冷宁羽与方诚好不了多少,顶多每天能去柳华然跟前露个脸,这样的角色,以沈奚靖的角度想,他都不会用他这个人,何况精明如柳华然。
但,他既然这么低调,为何还要去锦梁宫凑那个热闹呢?
沈奚靖把当天的所见所闻与穆琛细细讲来,最后问他这句。
穆琛把手里的《治国策》翻过一页,认真找上面沈奚靖标注的问题,听到他问话,半响才道:“宫里只有两种人最打眼,一种是总与别人不同的人,另一种,则是事事都比别人好的人。”
穆琛话说的含糊,但沈奚靖一下就听明白了。
虽然钟明秋事事都低调,但他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假装与别人不同,既然大家都往锦梁宫凑,那么他无论想不想去,他都要去。
所以,他连书房都没有进,只放下做样子的那盆赤丹,便直接回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显然钟明秋没有嫌疑了,沈奚靖心里下了这个结论,正想与穆琛说,想了想又按下不表。
他想到钟明秋为何没进书房,但想不到苏容清为何没有进去。
在他看来,苏容清在穆琛与柳华然他们面前一贯恭谦有礼,虽然有些表里不一,但他能看出来,苏容清对穆琛的样子不像是作假,他不知他到底喜不喜欢穆琛,但却能肯定他心里穆琛必然十分重要。
既然穆琛对他十分重要,那他为何又不进书房呢?
穆琛正等着他总结对钟明秋的看法,却不料他一转头问起苏容清当日的事情来,心里想想,便明白沈奚靖这是在谨慎行事,不由面上一缓,道:“他来那日朕刚好不在,朕不在,多福必不会让人进书房,所以他约莫等了一个时辰,等不下去,便走了。”
果然像苏容清的脾气,沈奚靖点点头,又想到穆琛既然布了这个局,为何不让人盯着书房?这样岂不更简单些。
沈奚靖想得过于关注,却不料自己已经把话说了出来。
穆琛索性放下书本,看着沈奚靖认真道:“能混进宫来替他办事,必然不是简单人,要是真有人跟着,只怕他能觉察出来,反而打草惊蛇,再一个,朕也并不知他们真要锦梁宫里的东西,原本也只是试探一二。”
沈奚靖不好意思笑笑,他刚才是在有些局限,问的问题也有些傻里傻气,但穆琛耐心与他说清,他虽然嘴里没说,但心里还是感激。
他对于自己在内宫里的位置抓的极准,他是穆琛的眼睛,耳朵,是他的幕僚,他可以看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帮助他一步一步走到至高的宝座。
这一刻,沈奚靖觉得自己何其重要,他不免想到将来,当穆琛达到他的最终目的,他沈奚靖与云秀山,又何去何从?
这些他都只能在心里惦记,他不能问穆琛,不敢与云秀山讲,只能一个人憋着。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他就会想,说不定那个时候,他们就能一家团聚。
一转眼十年过去,父亲与爹爹们的样子他都已经快要记不清楚,除了名字,他也快忘记大哥到底喜欢吃什么,二哥到底会不会骑马,三哥是不是大字写得最好,四哥是不是总带他玩。
曾经他们一家人的记忆,已经快被这十年的艰难所取代,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可是,那些已经消散在尘埃里的旧事,还是渐渐淡去了光华。
如今再看他身边的一切,沈奚靖总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虽然到现在穆琛对他与云秀山都很好,但景泰那一年他就明白,这世间,最是无情帝王家,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们全家用性命来证明这一切。
他心里明白,穆琛并不是废帝,但他毕竟也是皇帝。
说不定有一日他一觉醒来,还在上虞那个破屋子里,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沈奚靖突然不说话,穆琛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在他眼里的沈奚靖,从来不会这样,穆琛不知沈奚靖到底想到什么,他只是不想看他这样难过下去。
“怎么奚靖?不好受吗?”穆琛拉住沈奚靖的手,低声问他。
在沈奚靖的印象里,穆琛声音一直很清亮,他说话的时候很稳,不快不慢,但每个字都能让人听清楚,并且记到心里去。
但是穆琛问沈奚靖的这句话,声音却很低沉,他声音不大,却好似萦绕在沈奚靖耳边。
沈奚靖不自觉地抬头看他,他眼睛有些泛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穆琛心里一紧,手里紧紧攥住他的手:“到底怎么?”
沈奚靖盯着穆琛看了一会儿,见他面上难得有些焦急神色,心里突然有些释怀。
未来怎样,还是留到以后去想,他只要把眼下的路走好,便无愧于心。
“无事,突然想起表哥要出宫,心里难受。”沈奚靖低声道。
穆琛笑笑,拍拍他的头:“这有什么,以后有机会,朕带你出宫看他。”
58、零五八
一转眼;便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一;沈奚靖早请时得了柳华然的赏,允他下午去看还被关在朝辞阁的云秀山。
沈奚靖已经有许久未见云秀山;此时终于能见,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里就像长了草;只见碧色,不能见泥土之褐。
这十年来;他们在宫里相依为命,就算大多日子都不在一处;但他们总是知道,有个人跟他同在宫里,高大的宫墙围起一座城;他们都困在城里;无处可去。
可是如今,眼看云秀山要出宫,沈奚靖心里还是有些彷徨不安。
他担忧许多事情,怕云秀山在康亲王府里不能适应,怕云秀山对康亲王世子心结久消不散,怕他被人欺负,怕他身体不好,怕很多事情。
当沈奚靖走向朝辞阁路上,他仍旧心中不安。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穆珏能这样惦记他表哥,想要一辈子与他在一起,无论当年的事情如何,他能有这份心意,沈奚靖心里对穆珏是感谢的。
可云秀山到底怎么想,沈奚靖也无法知道。
他只了解,这个看似温和的表哥其实比他更倔,更固执,也更偏激。
沈奚靖就这样一路皱着眉头走进朝辞阁,朝辞阁的宫人还是那些,当年的小宫人们都变成了大宫人,他表哥如今要走,朝辞阁的人显得更少一些。
陈岁这会儿正站在院子里忙活,他在阳光下挑着布料,刺目的光芒下,那些锦缎布匹闪动着美丽的色泽,一看便知是上品。
见沈奚靖来了,陈岁笑着走过来行礼:“嘉主子,可许久未见,修竹,啊不,云侧君正在他屋里,您直接过去便可,上午主子已经跟教习管事打好招呼,不妨事。”
沈奚靖确实许久未见他,陈岁还是老样子,难得跟沈奚靖露个笑脸,沈奚靖此时思绪还未平复,便问他:“有劳陈管事了,你这是在做什么?太淑人可是要晒布?”
陈岁并不是一个经常笑的人,笑起来有些生硬,但他到底算是沈奚靖的熟人,说起话来语气都很和善:“这是太淑人要给云侧君的结亲礼,他家里也没长辈,太淑人这里东西虽然不是最好,但也还拿得出手,这些色彩艳丽的布,他自己留着也无用,便都给云侧君压亲吧。”
他这一连串话说下来,沈奚靖已经有些动容了,他知道,虽然周荣轩顶了个太淑人的名头,但宫里这四个太侍,只有他没有背景,从二十来岁便一个人苦苦坚持,能攒下这些身家,还是这些年皇帝对他多有扶照,如今他把大半都给了云秀山,不可谓是不大方。
陈岁见沈奚靖没说话,又慌忙补了一句:“当时您在慈寿宫,主子不好给你东西,只能后来的时候补上,对你俩,主子都是一个心思。”
说实在的,沈奚靖真的没往那方面想,陈岁这么一提,他才想起他侍寝之后,确实朝辞阁给过赏赐,但那时其他三位太侍都给了赏,但是仔细想来,还是朝辞阁给的东西实惠好用一些,到底用了心。
想到这一层,再加上今日沈奚靖心里难受,眼眶便红了起来。
他看着陈岁道:“我倒没想那许多,只是太淑人这些年攒下些东西不容易,都给了表哥,他以后如何是好,这些年在宫里,太淑人帮我们许多,已经是最大的恩德了。”
沈奚靖一说就收不住话,倒是陈岁摇头制止了他,笑道:“嘉主子,这些见外的话不提,您身份摆在那里,不方便给云侧君东西,主子替你办了,也不过是心疼你们孤苦无依,等主子岁数大了,你们多来看看他便是,有些话,那时候你们再直接与他讲,最贴心不过。”
陈岁伺候周荣轩许多年,与他关系一直很好,他们不比边楼南与柳华然,他们之间不带利用与算计,只是单纯的好朋友,所以他今天讲这些话,也不过是替周荣轩赚些人情。
这些事情,沈奚靖不是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周荣轩能有这一份心,这一样表态,就足够他们感念。
沈奚靖情绪有些激动,他站在那里平复一会儿,才走到云秀山的屋前。
里面很安静,蒋行水敲敲门,很快便有人过来打开。
开门这位,却是一位熟人,以前沈奚靖的教习管事,张一哲。
他见沈奚靖来了,也没问别的,只与他问了声好:“嘉主子,许久不见,您越发清俊了。”
沈奚靖倒是没想到表哥的教习管事还是张一哲,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道:“这次还是张管事操劳表哥的事,有劳了。”
张一哲正细细打量他的样子,见他举手投足已经一派大家风范,心下十分满意,笑着把他让了进去,回身又拉着蒋行水出来。
他们都很有眼色,知道这会儿兄弟俩有许多话讲。
沈奚靖背后那扇门缓缓关上,屋子里又暗了下去。
但这时外面阳光正灿烂,沈奚靖能看清屋里的一切。
这间小小的屋子,与他上次来,有了些变化。
他那张床这些日子应该是张一哲在用,只简单铺了被褥,窗下的桌子上多了许多书本,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一盏崭新的宫灯立在桌上,想必晚上屋里再也不会昏暗。
他表哥正端坐在床边,安静看着他。
云秀山还穿着宫装,灰蒙蒙的衣裳并不能减他半分颜色,他长得比沈奚靖更俊秀一些,五官柔和,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在沈奚靖心里,他才是正统的世家公子。
如今的云秀山已经不再是云修竹的样子,虽然衣裳还没换,但他整个气质都已经变了过来。
沈奚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终于知道当时云秀山去双璧宫,为何那样与他说。
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化那么惊人,那么让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