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嘴唇上还挂着津液,喃喃的呼唤也满是吞吐在嘴边的情谊。
耿少潜微微地喘息着,看着这男孩儿在自己手心里完全融化的模样,脸上却显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北夷各部的内乱已经平息,掌控了大局的大巫放过北门关……”
失去温热怀抱的身躯一下子被屋内的寒气入侵,郑简皱起鼻头显露出几分不满的样子,从耿少潜身上滑落下来:“那不如今日还是悦毅陪着少将军一起巡城吧。”
一日巡城下来,北夷人却并没有前来进犯,这不仅没有让北门关中的守军放松,相对于这一段时间接连不断骚扰,反倒是更让人忧心忡忡。
入夜之后,郑简跟着耿少潜仍然留在城门楼上,直到王鹰提着食盒给两人送来吃食。
“这是……”打开食盒的郑简愣了一下,一方面是为了节约军饷,一方面也是耿少潜本人从来不在意吃食,在北门关城里他们吃的一贯是与普通士卒一样的粗面腌菜,不想今日打开一看却是两盘小炒和两碗雪白的细面。
耿少潜瞥了一眼食盒中的事物,面无表情地说道:“今日不是你生辰么?”
郑简顿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北门关城中条件艰苦生存不易,一个寒冬下来三餐温饱已是艰难,弄出这些东西来却也是不容易的。
“快吃,不然就冻了。”
看着对方故作冷漠的样子,郑简忍不住捂嘴暗笑,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为耿少潜布好了碗筷:“从前娘亲也总在我和姐姐生辰的时候准备寿面,一家人在小饭厅里……”说到一般陡然想起了什么,后面的话语黯然掐住,语调一转又问道,“少将军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刚刚拿起筷子的耿少潜闻言停顿了一下,道:“我小时候的都是在季家死士的训练营里过的,只记得那里面是一颗人头换一块馒头,至于生辰什么的早就记不清了。”
“少将军……”
耿少潜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在郑简的面碗里:“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有那段过去也不会有现在的耿少潜。”
郑简点点头,捧着大瓷碗看着对面的男人一口一口细细品味般将自己的生辰面吃了个干净。
或许是因为难得一顿细食有些吃多了,郑简与耿少潜一起在绕着城楼巡视散步当做消食。
夜间明月正好,照得城楼上雪白如昼亮。
“少将军可以将一些自己的事情给悦毅听吗?”郑简跟在男人身边悠闲地漫步着。
然而耿少潜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来,看着一丛从墙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少将军怎么了?”
郑简看着那一丛细长而茂盛的野草,怎么也找不出什么特别来。
耿少潜却是走上前,伸手摘了两片草叶捏在手里。
“会编草叶子么?”
郑简低头看着手里的脆弱纤细的叶子摇了摇头。
耿少潜像是有些失望地收了回去,自言自语道:“好像是……不对……”捏着细长的叶子随手挽了几个圈,似乎是做错了,又展开重新翻折,柔韧的草叶在他手中像丝带一般翻转着,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碧绿的虫子。
耿少潜提着草虫头上留出的一段手柄递给郑简:“是这样吗?”
郑简看着手里的草虫,这似乎是对方第一次制作,却意外的精巧。
“在进入季家死士训练营之前,我就只记得这个了。”耿少潜瞥了一眼紧紧抓着草虫不肯撒手模样的郑简一眼,“还是你想听那些关于人头换馒头的故事?”
郑简将草虫牢牢地抓在手里,仰头看着耿少潜:“想听,只要是关于少将军的一切,悦毅都想知道。”
这一日过得意外地平静,以至当耿少潜搂着已经昏睡的郑简瞭望黑暗中广袤无边的大荒原时,心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侧头看着怀里人如孩童般香甜的睡颜,忍不住心头忽动,低头将嘴唇贴在了他沉睡的额角上。
第 64 章
或许是因为春天到来的缘故,北夷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骚扰,然而尽管这样,耿少潜依然忙得见不到人,郑简带着一小队人百无聊赖地在城中巡视。
“这是怎么回事?”
郑简远远看到一群人追打一个身形狼狈的男孩顿时停下脚步询问身边的守军。
训练有素的守军立刻上前驱散了围殴的人群,被救下的男孩神情卑微地道谢,守军与之随意交谈了两句便让他离开了。
“郑公子。”将事情解决之后守军回到郑简身边,“只是一个流落城中的北夷人被发现了身份。”
“北门关城中有很多这样的北夷人吗?”郑简忍不住问道。
“也不算多。”答话的守军瞥了一眼还在角落里躲躲闪闪的孩子,“因为腹地百姓不像边关对他们的仇视情绪那么重,大多数逃难进来的北夷人都会选择在京城一带,容易蒙混过去,就算被发现了也很少挨打。”
郑简朝那个探头探脑的北夷孩子招了招手。后者犹如过街老鼠一般怯懦小心地走出来,站在郑简面前:
“大人……”
“你是北夷人?”
“不——”男孩矢口否认却又陡然软下了气势,耷拉着脑袋道,“我的母亲是汉人……他们,在两年前的战乱中都死了,我没去过部落,到内地去,又没有盘缠……”
“你的汉话说的很好,怎么会被人发现身份?”郑简有些奇怪地问道。
“这个……”孩子低着头,卑弱地抬眼看向郑简,慢慢撩起胸口的衣物,“衣服破了,被他们看到了……”
郑简看着男孩脏兮兮的肚腹,没明白过来。
“好了,不要玷污了我们公子的眼睛。”一旁的守卫军朝男孩大喝了一声,看着对方大受惊吓的模样很是不耐地转过头,转而尽职地向郑简解释道,“北夷人都有刺面纹身的习俗,就算是他这样在汉地长大的孩子,身上也会有部族的纹身,看来是他的纹身被人看见了才招惹了麻烦。”
“既然这样,就不能想办法大家相互共存吗,就好像西南的百越之国那样?”
听到郑简这样喃喃自语,守军忍不住面带轻蔑之色说道:“汉、夷是世仇,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父母兄弟同胞,我们永远不可能原谅他们,就像他们永远不会放弃汉地这块沃土——”
“仇恨总是能够被遗忘的。”郑简凝视着眼前这个怯懦的男孩,“就算你记得,你能让你的儿子,你的子孙都记得吗?”
“我会的!”守军直视着郑简的目光,“这样的仇恨不需要铭记,他们是刻在骨血里的,如果我的后代忘记了,我会让他们都记得,让他们的孩子们也都牢牢地记得——”
郑简轻笑了两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无奈,却只让人觉得天真和包容——这大约就是郑氏一族的魅力,他挥挥手阻止那守军还要说更多:“好了,这也是个可怜的倒霉人,谁让他是一个生在北门关的北夷人呢?给他两个馒头让他走吧。”
“是……”
“郑公子——”
郑简回头看着朝自己策马而来的王鹰,对方面色焦急,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一般。
“怎么了,王大人?”
“将军……”王鹰跳下马背,喘着气一口一噎地说道,“少将军让您回去……”
闻言,郑简夺过王鹰手里的缰绳一个翻身跨上马背就直直往城中的将军府赶去。
“少将军——”
郑简急匆匆地赶回将军府,一推开门却愣住了——
“郑简。”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白衣的少妇,丰腴的身段,妙曼的体态,脸上的面纱只挂了一半,被边关的风沙吹拂起来,飘飘扬扬,就像当初京城三月里的垂杨飞花。
“是你……”
那些青涩的岁月已经恍若隔世,就算是两人面对面也差点没有认出来,恍若镜像一般,两张郑氏的绝色面容,彼此对视,相顾无言。
“你还回来做什么?”郑简很快转身,闷着头直朝里走,直到撞进一个人怀里——
城墙一般的胸膛撞起来有些疼,但却意外地安定了他混乱的内心。
“是我找他们回来的。”
“他们?”
耿少潜揉了揉郑简撞到自己的脑袋,让过半身,叫郑简看到他身后那个背着婴儿的男人。
郑简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男人那张平凡而陌生的脸庞,以及他怀里那个留着口水昏昏欲睡的小婴儿,猛地回过身来,指着身后女子的鼻尖怒道:“这就是你对郑家的回报、对爹娘的交代——”
“郑简我……”
然而郑简并不愿意听她的解释,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般低头冲了过去,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抱着婴儿的男人将郑姑娘搂在怀里,安慰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以为……”耿少潜看着郑姑娘难过的模样微微蹙起眉头,“你毕竟是他这世上最后的亲人……”说这话的时候国尉少将军的语调格外轻柔,像是怕惊起什么一般。
“多谢国尉大人。”郑姑娘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正如当初毅然决然选择逃婚一般,这个聪慧而坚强的女子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承担着一切选择的后果,“请让我们姐弟两个单独谈谈。”
“冷刀。”郑姑娘回头看着自己的男人,“把孩子给我。”
郑姑娘抱着那个小小的,像是世界上最脆弱之物一般的婴儿走向郑简所在的屋子,叩响了房门:“郑简,开门……”
郑简不应,郑姑娘就反复地敲门,直到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打开门将人放了进去。
“大人。”一直面无表情的冷刀转过身,像是守护那间屋子一般看着院子外面,“您要的消息我已经打听到了,罗家并没有参与到那件事情当中去,那个人在京中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禁宫。”
耿少潜沉默了许久,点点头:“我明白了。”
“您后悔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耿少潜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曾经想兵器一样的男人,原本毫无感情的死士就像是主人最趁手的器具,然而当那样柔弱的感情侵入内心,却一下子变了——
“我为什么要后悔?”耿少潜皱起眉头反问道,“这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可您不应该找我们回来。”兵器一般的男人这样说着,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并未摆脱去死士的身份一般,牢牢地守护着自己背后的一切。
第 65 章
“爹爹已经死了。”
郑姑娘僵硬了一下,拍了拍昏睡的婴儿:“我知道……”
“娘亲也走了。”
“……我也知道。”郑姑娘低下头,说话的嗓音有些低哑。
“你原本应该嫁给他。”
郑姑娘没有回答,默默地安抚着手里的婴儿。
城门外长风萧索,深宫内金钟响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红妆花车,满城贵胄送别新嫁娘的日子里,一顶八角金铃鸾凤雕花香车,一个红纱覆面头戴金凤钗的羞怯新娘。
一句“愿天下父母平安康泰,不孝女儿长跪谢罪——”
一声声呜咽的哭泣。
郑家的女儿身着盛装跪在花车上深深叩拜,告别生养的故乡,告别不能奉养的爹娘……
婴儿突然打了个冷嗝苏醒过来,“哇哇”的啼哭声破碎了这一室之内的静默。
“乖……”
“这是你和那个男人的孩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