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昔确实在那里。
穿着白色长袍,黑色青丝,连身段都一般无二。
却是具血肉模糊,连面容都看不真切的残缺躯体。
“原来纭娉与那些杀手是一路的,挟持了先生……等他们走远来寻,已经是这样了……”身后传来管阙晴哽咽的声音,这不是真的,迟誉告诉自己,这个女人说的都不是真的,她不是管阙晴,她说的是谎话,但他欺瞒不了自己,她与自己相识二十年,视作亲妹,她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近,自己怎么会听错?
“没有死。”
“宿昔绝没有死。”
他呢喃,告诉阙晴,也告诉自己。
颤抖的手指触上残破的身躯,那是他往常从不被允许触碰的身体,漆黑的长发,琥珀色的眼仁,弯着的嘴角,总是冰冷的手指——
迟誉的手放到尸体脸上慢慢摸索,已经完全辨别不出五官的面容,他摸着眼睛,那双眼睛是稀少的琥珀色,曾那么深的让他沦陷,他摸着无论什么时候都弯起来露出笑容的唇角,摸着被血染透的唇,这双唇,这个人曾经那么多次顶撞,讥讽,安慰过他,在他难过时陪伴他,在他喜悦时注视他,与他同生共死,同心同德,然而现在,这个人已经是一具尸体。
再也不会睁开的琥珀色双眼,溢满了鲜血,眼球都几乎被戳烂,明丽的五官血肉模糊,他生前曾遭受过怎样的痛苦?身上不知道被刺了多少刀,刀口密密麻麻布满他破损的身躯,让迟誉的手指都为之发颤,他的喉咙发出咯咯声,那么深那么多的悲伤和发疯一般的愤怒让他抑制不住的攥紧了拳头。
“到底怎么回事?”
“先生带军队回来,两边已经打得如火如荼,是我不好,见纭娉整饬……就,就叫先生过来看看,没想到纭娉竟与那些杀手是一伙人,她挟持了先生,因为从前在先生茶里下药,致使先生浑身无力,做不出反抗,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把先生带走,说要为死了的杀手报仇,就在门外,我能看到影子……”
就在门外,在他们眼皮底下,一刀一刀,鲜血四溅,那人像破烂的布偶残破的倒下去,被弃如敝屣……
“阙晴,你觉得宿昔会死?”迟誉听完她的讲述,竟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不,不会。
管阙晴几乎是立刻想到,但是话到嘴边又被她苦涩的咽了回去,她觉得他不会死——宿昔研究解药破过疫症,使计保全城里男女老少百姓的性命,他那样……那样的人,怎么会这样说死就死?但宿昔就惨死在她面前,鲜血都溅到她的脸上!迟誉无法接受故而有此一问,难道她也要自欺欺人?
“我也觉得不会。”迟誉竟然轻声附和:“他与我一同上山追逐刺客,亲眼看到有人杀了刺客灭口却全身而退,放疫血救夙都百姓,失了那么多血倒在我面前,仍然安然无恙,之后为我挡剑,御医都与我说救不回来了,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他那么一个得天庇佑,逢凶化吉的人,我总觉得他无论怎么样,都是不会死的……”
“我总以为,他是得老天庇护的……”
尸首边上没有虎符,手上却还戴着那枚雪色扳指,这扳指本是迟誉赠与他的,原是指环,只是宿昔手指细,才戴到拇指上,成了扳指,扳指的质地是暖玉,却也暖不回这人的温度了。
天色如墨倾下来,细密的雨线打到脸上,管阙晴轻声道:“下雨了,王爷回去罢。”
迟誉取下他手上的扳指,弯腰把他打横抱起,不让他沾到冰冷的雨滴,雨水混着血水冲刷而下,染红了他脚下的水洼。
他想起去年除夕夜,从宫里赴年宴回来,宿昔提着红色宫灯在门前等他,那灯笼那么明亮,那人的笑容那么温暖,摇摇摆摆的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雨下的更大了,像海水倾泻而下,浇透他的身体,连眼睛都睁不开,门外扬起大风,寒冷刺骨,吹得他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想起当时他们说着话踩着雪一路走去吃交子,唱起一首《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他曾和怀中这个人踏过同一座山,涉过同一条河,把性命交付到彼此手上,陪伴着度过多少个日夜,携手同行同生死了多少次?如今故人已斯,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再没有与他携手而归的人了。
北风其凉,雨雪其雳,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终不得归。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就是宿昔,他是浦粟的第十八个暗卫,所以浦粟叫他十八。
浦粟是陵苑国君,宿昔的堂兄弟。
虎符:古代皇帝调兵遣将用的兵符,分为两个,一个在皇帝手里,一个在将士手里,只有二合为一时,才能调兵遣将,不过夙慕是把两个都给迟誉了,所以迟誉把一半虎符给了宿昔,还对将士说,宿昔手里的虎符比他的……就是说以后他们两个命令不同时,士兵会听宿昔的话,这就够了,所以宿昔笑了。
【北风其凉,雨雪其雳,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出自《诗经·邶风·北风》,全文: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其实是首讲私奔的诗,这里只用它的两句
☆、风陵渡沽酒何人(上)
宿昔下葬时下着很大的雨,那雨自他惨死当日倾盆而下,一直延绵到他入土,迟迟不去。
天色皆是阴沉沉的暗色,全然不见日光,窗外门外只能听到沉闷的雷雨声,远远可以听见府门外百姓哭丧的声音,那声音也是绵远悲忸的,一点点扯痛人的思绪。
管阙晴主持了整场葬仪,看着宿昔进棺入土回来,就见王府前跪着黑压压百姓,身着缟素,哀哀的低声啜泣,宿昔曾于云霁兵马中救了他们性命,如今忽然去了,救命之恩尚不得报,心中怎能不哀戚十分?
管阙晴看了也是心酸,宿昔是王府文士,原没有资格全府治丧与他的,迟誉放言迟珹早认了他为义父,如此迟珹也算是他半子了,才以重礼厚葬,葬仪今日迟誉却推辞不出,只满城的百姓跪在这里为他白白的哭。
雨愈下愈大了,天边盘旋着乌黑的云层,似乎随时都能化为雨水倾泻而下,雨珠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被雨水浸湿的肌肤□在外被狂风一吹,便像冷到骨缝里一般,连一颗心也是凉透了的,她撑着一把青罗伞走进王府大门,把狂风骤雨和百姓的哭声渐渐留在了身后。
宿昔葬在风陵渡,迟誉亲自为他选定的葬址,自己却不曾去看一眼。
只有迟誉一人知道,他原本想将宿昔葬到那晚与他一同去过的山谷,然反复思忖,辗转良久,终仍是作罢,那山谷是他百年后的葬址,虽他与宿昔说过“生同寝死同穴”,然宿昔到底未与他缔结婚契,其身尚未明,若一意孤行将他葬入山谷,也是折辱了他,迟誉几次三番斟酌,方选定了风陵渡这个地方。
霜迟城前便是他名下洛城,洛城依山傍水,流经黄渭两河,风陵渡便在这黄渭交界,传闻黄帝得风后,以风后为相,后将风后葬于黄渭之交的风陵,亦为风陵渡。
黄帝得天下,风后日夜伴于左右,功不可没,将宿昔葬于风陵,亦是点明宿昔在他心里的位置,紫毫上的墨淡了,他忙俯身沾墨,继续落笔。
桌上摊着一幅丹青,只绘那人的侧脸,只见三千青丝蜿蜒而下,唇角微翘,即使只以墨色落笔仍熠熠生彩的眼瞳,只一眼便仿佛能透过画纸,看到画中人神采飞扬,顾盼生姿,迟誉画完最后一笔,轻轻搁下紫毫,嗅着那未干的墨香,把画展开。
再天人之姿的容貌,顾盼飞扬的神采,无不会随着岁月流逝,白驹过隙慢慢消磨,左不过他与宿昔伴着这一生,百年之后华发苍颜朽体枯骨,也算功德圆满,却不想这人去得那样早,那样突然,等他发现时,已是一具冰冷尸体。
他本已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他们本有漫长的岁月携手去走,那人却顷刻间葬入了百尺深的地下,从此陷入黑暗,再不苏醒,天人永隔,死生不复相见,仿若老天开的一个荒唐的笑话,可能宿昔的肌肤已经腐烂,骨架已经坍塌,他却还觉得宿昔未曾离去,随时会敲着书房的门探进头来,笑吟吟的问他要不要喝茶。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又酸涩了,把画慢慢揉成一团丢进一旁的香炉点上火,画纸顷刻被跳动的火苗淹没了,又点燃一根檀香,香气袅袅,四面飘散而去。
那檀香是法事时引魂所用,宿昔是枉死,恐他魂魄漂泊,寻不到落脚之处,才点香引他过来。
迟誉点燃白檀,让那檀香为他引路,慢慢走到窗外打开窗子,他怕香气飘散不出去,无法为宿昔指引回家的路。
但那又如何?
找到轮回的路,亦找寻不到回到自己身边的路了。
桌上还摆着桂花酿,今年春天宿昔和迟珹一起酿出来的新酒,所得不多,只寥寥三瓮,那甜香三日了尚不变味,仍清幽扑鼻,含一口便是满腔甘香。
军队逼退云霁兵马之后他们在军营设宴,开了一瓮桂花酒,宿昔说这酒甘甜不醉人,喝下去浑身生温,适合边关将士饮用,八月桂花香,又一解将士思乡之苦,鼓舞士气,迟誉把一盏酒慢慢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火烧灼着一样抽痛,他深吸一口气,把酒盏轻轻放回桌上。
纪叟黄泉上,还应酿老春,叶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这桂花酒是宿昔所酿,曾与自己举杯换盏把酒言欢,然而如今酿酒的人不在了,自己再也尝不到他所酿的酒,酿酒人孤身一人行在黄泉边,又找谁来与自己同饮呢,世上只有那一个人,不在了就真的不在了,从此天大地大,再也找寻不回。
叶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原是这样叫人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事……
陵苑四季鲜明,多是连绵草原,然几年前吞并纭丹,亦多了许多清幽的城池与去处,它与夙朝属近邻,只隔着寥寥几座城池,这其中,便包括霜迟与洛城。
陵苑与夙朝交界多来往商人,因此酒肆茶舍也颇多,供应冰冰凉凉的酒水茶水,客人咕咚咕咚喝进去小半坛子,伙计忙招呼道:“您也慢着点喝,小心呛着了。”
“一连赶路几日,实在劳碌,你这桂花酒酿得好,不自觉就多喝了些。”客人说着掏出银子放到桌上,便要起身。
“那是,我们这酿酒的法子可是重金从夙朝学来的,桂花酒尤是一绝——”伙计本还说得兴致勃勃,一看他掏钱,忙拿起来就要往回塞:“不必给银子!您若喜欢,我再给您装几坛子。”
“我只有一匹马,那几坛子酒你要我放到哪里?”客人一笑,他本就长相清隽,这样的笑意更叫人移不开视线,伙计想他今日心情真是好,便也笑嘻嘻的道:“说的也是,是我疏忽了,该打该打!这银子您不必给我,我也不收,只要您亲题字一幅挂在我们酒肆外面,就是天大的体面了!”
“也好,你且备纸笔罢。”
伙计听了乐颠颠跑去准备纸笔,放到擦干净的桌子上,客人便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