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的窗口,就算探出身去,也看不到墙角的那丛梅花,只能听到男孩子悉悉嗦嗦缠草绳的声音,时不时的,还会飘来两句哼唱的歌声。
隆冬的空气很冷,但是南槿却没有关上窗户,反而把头慢慢地放在了窗台上,仔细地听着那边角落的动静。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小六再次跑了过来,呼呼地哈着白气,脸儿红红的,不知是因为刚刚的运动,还是冻的。
「你有没有暧和一点?」男孩子用希翼的眼神看着窗内的少年。
「嗯。」南槿弯起唇线,缓缓点着头,「很暖和。」
「等春天到了,你要觉得热,我再帮你拆了。」
「好。」南槿向他招了招手,「到屋子里来吧。」
小六高兴地应诺一声,直接从窗口爬了进来,一翻身跳到房间正中,四处打量了一下。
「这些家具,还有这个火炉,其它人都看不见吗?」
「是啊。」
「我师父也看不见。我昨天问他来着,我问他每天都经过这幢空屋子,有没有看见过里面住了人进来,他说根本就是间空屋子,哪里会有人……,是你不愿意让他看见吗?」
「不,什么人能看见我,什么人看不见,这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南槿神情幽幽,将棉被又向肩上拉了拉。
小六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淡了下去,慢慢走到南槿床边,蹲了下去,握住他的手,「小缘,你别伤心,既然我现在能看见你,那么我就可以陪你啊……只不过,我还在受训,恐怕不能每天都来,不过我一有空就会来的,还可以给你带很多有趣儿的东西,一样一样教给你玩,好多都是我自己做的呢……对了,你一直躺在床上,是不是不能走路?那我给你做一个可以走的椅子……」
「不,不用,」南槿急忙道,「我能走,天气再暖一点就能走了。只不过不能离开这幢屋子太远。」
「这个我明白,你的本体在这里嘛。不过这屋子前后都是空旷的坡地,到了春天,我做个风筝给你放!」被小六快乐的情绪所感染,南槿也不自禁地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那一天,小六一直呆到中午才离开,两个人聊着普通男孩子感兴趣的所有话题,小六还模仿薛先生平时说话的样子给南槿看,逗得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南槿觉得自己十几年来所有的笑声加起来,好像也没有这一个上午那么多。
然而也就是那天晚上,南槿平生第一次躲在被窝里无声的哭泣,泪水几乎浸透了枕芯。
第二天早上,宾先生的手指拂过那潮润的枕面时,不由地轻轻叹息。
自从河山支离家园破碎的那一天起,很多人就注定了要把快乐和平凡献祭出去。
南槿是这样,小六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槿可以为自己忍下所有的泪,但那一夜的眼泪,他是为小六而流。
怎么忍,也没有办法忍住。
小六是薛先生单独训练的弟子,也就是说,他将来一定是一个承担了机密任务的钉子,一个将要和危险时时刻刻相伴的钉子。
当薛先生端着早上熬好的药汁走进来时,南槿用红肿的眼睛面对着他:「像小六这样单纯的人,您为什么要训练他成为钉子呢?」
薛先生神色未动,似乎早就知道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因为钉子和战士不一样,战士只要勇敢善战就可以了,但钉子却不能有固定的模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狡猾的、愚笨的、单纯的、多疑的、强悍的、病弱的……总之南极星需要各式各样的钉子,这样才能应对各种不同的复杂情势,在某些情况下,越是像小六那样的人,反而越容易得到其他人得不到的情报。」
「可是小六太有同情心,也太容易相信人了,让他当一个钉子,不管怎么说都很危险!」
「没有一个钉子是安全的。小六自愿加入南极星,本身就不是为了过安全的日子。南槿,你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男孩子,小六也是。你不要因为他天真可爱,就忘了这一点。」薛先生的语调就像往常一样的平板无波,使他话语的内容听起来犹为冷酷。
但南槿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从为梅树包裹树干的那天起,小六几乎每隔一天就跑来探望一次他寂寞的新朋友,而南槿心里也明白,他之所以能够来的这么频繁,大概也是因为宾起之对两人之间交往的认可,使得薛先生刻意调整了小六的训练课程的原因。
春天的时候,小六拆掉了梅树身上缠着的草绳,两人一起到屋前的坡地上放了风筝。
南槿的病已经完全好了,除了一些男孩子爱玩的游戏外,他们也经常正正经经地练剑比武,当然输的人永远是小六。
不过这个单纯的孩子对于南槿的武功如此高强并不奇怪,因为他是梅妖啊,梅妖是有法力的。
秋天坡草枯黄的时节,小六给南槿看了刚刚寄来的一封家书,那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小五写来的。
小五说,他很快就可以成为一个战士,去执行他的第一次任务了。
小五说,他的那个搭档狡猾狡猾的,喜欢骗人,不过,也不是太讨厌。
小五说,梅妖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有的,就算有也不会给人看见,所以小六多中被人骗了,就像他老被搭档骗一样……
看着哥哥的信,小六一边看一边不停地笑,可是笑完之后,他却有些遗憾地说:「可惜小五没见过你,否则就不会怀疑你不是梅妖了,因为不管怎么想像,梅妖绝对就应该是你这个样子的,而且你住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我师父一次也没有看见过你,不是梅妖怎么做得到?」
南槿慢慢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久才重新抬起头,轻轻地问:「你很想小五吧?」
「是啊,」小六重重地点头,「很想他,也很担心他。」
小六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因为在他心中,小缘是一个过着山中安静生活的梅妖,他不想让他知道外面那个混乱痛苦的尘世。
南槿展开手臂环住了小六的肩,两人的头抵靠在一起,没有再说话。
小六并不知道,在那静静相依的一刻,他们所想的其实都是这幢空屋和这片坡地以外的世界,那是他们终究都要进入的世界。
可以握在掌中的,相互陪伴的日子,毕竟一天少过一天。
循环而来的那个冬季里,小六堆了好大好大的三个雪人,离琢的十分精巧。他一一指给南槿看:「这是我,这是小五,这个……是小缘!」
小五和小缘被放得很近,几乎手牵着手,因为「小缘是有法力的,跟小五靠在一起,就可以保佑他不出事了!」
小六常年挂着微笑的脸庞微微侧着,凝视着面前的雪人,眼睛里泛着点点湿润的光,思念与担忧之情流露无遗。
三天之后,出了大太阳,雪人慢慢地融化,小六把所有松散开的雪搅在一起,拍得硬硬的,再碾平,碾成一块冰,放在盆子里。午后,冰化成水,他端到梅树旁,浇在它的根部。
南槿有些伤感地看着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希望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梅妖,有法力,可以护佑所有自己想要护佑的人,就算要耗尽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也无所顾惜。
「小缘,你别难过,明年冬天,我们再堆更大的雪人!」小六安慰地拉着南槿的手,绽开一抹明朗的笑容。
然而这个愿望,最终也没有能够实现。
下一次深秋,小六的训练结束,很快就要迎来他的第一个任务。
南槿比小六本人更早地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明天会来向你告别。」宾先生凝视着坐在窗前的侄儿,目光柔和,「如果你想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我同意你说。」
南槿吃惊地抬起了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叔叔。但是很快,他双眸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缓缓摇了摇头。
「你决定不告诉他吗?」
「是。」
「你怕他会责怪你欺骗他吗?」
「不,」南槿咬着下唇,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小六是个非常宽容的人,就算真相会令他很意外,他也不会想到要责怪谁的。」
「那为什么呢?这孩子是你目前为止,所交的唯一一个朋友吧?你真的不想让他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谁……」喃喃低语了一句后,南槿的手指掠了掠垂在额前的发,隐在发丝后的双眸深邃的不像是一个未满二十的少年,「对于小六来说,和梅妖共度的这两年是那么的快乐,可一旦被他知道我是宾南槿,就免不了要给这份快乐的记忆加上一点酸楚……他已经有一个哥哥要担心了,何苦又要让他担心我呢……」
宾先生凝视着这个从小看着长大孩子,一向忧悒的目光中更添沉重,良久之后,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槿儿,对不起……」
南槿的唇上飘过一抹苦涩的笑,「不,您永远不必说对不起。您身上有太重的担子,是槿儿自愿与您分担。」
「可是你不知道,我之所以同意小六与你的交往,还是另有目的的。」
南槿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垂下眼睫,「这个……其实槿儿明白……」
「你明白?」
「是,叔叔你心思缜密,每一项安排都是经过周密考虑的。整整两年,你让小六和我保持那么亲近的接触,应该不会只是因为我寂寞而已。」
宾起之将双眸的视线微微抬高,又慢慢闭上,无声的叹息。「没错。作为你的同伴,小六的确是我刻意挑选过的。槿儿,你原本就是一个完美的孩子,从小我就对你寄予厚望,但也许是我的教育过于严苛,让你的光芒被打磨得太亮了,略具眼力的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你与众不同的聪明与慧黠。可越是这样,就越会令人戒备你,提防你,反而成为了你成功的障碍。」
「所以您找到了小六……」
「并没有很刻意,其实也是无意中发现他的。这个孩子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会让人对他很难提起戒心,不由自主地就喜欢他,相信他,不设任何的防线。」
「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南槿的视线扫过摆放在室内那些小六亲手做的精巧小玩意儿,眸中掠过一抹笑漪,但很快又恢复成平静无波,「所以,您希望透过我跟小六长时间的相处,让我能够感染到一点他这种特质,或者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模仿他,假装成像他一样没有心机的人?」
宾起之点了点头,握住侄儿的双肩,「这种感染并不是单方面的,你们是在相互地接近,相互地影响。现在你的目光、气质、神情、微笑,比起两年前要柔和了许多,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了。」
南槿抿住嘴唇,低下了头,心头像是撕裂般地痛。
普通……是啊,他既不能是一个普通的人,又必须像一个普通的人,外表与内心的剥离,也许就从今天开始。
「槿儿,你还好吧?」
「很好。」南槿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只是……天气越来越冷了。」
虽然感觉到寒意已经袭身,但实际上冬季并未真正来临,静静生长在墙角的那丛梅树离花期还早,只是默默地舒展着纠劲的枝条,似乎正在为将来要绽出的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