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九嶷已经拖着皮箱走到了门口,听闻此言,他回头对着四脚蛇一笑,眉毛黑压压的,眼睛乌溜溜的,是个顽劣的坏笑脸。笑过之后他向前一扬头,东一摇西一晃的真走了。
九嶷和皓月上了路。
本地人士若是想出远门,常见的交通工具乃是大骡子车。这骡子车远可走京城,近可去乡村,坐一趟也花不了几个大子儿。九嶷和皓月清晨上了大骡子车,天黑之前到达了最近的一座小县城。路上九嶷并不叫苦,可是一进旅店内的暖屋子里,他便立刻瘫坐在了洋炉子旁的砖地上。皓月见状,心中一惊,但是白脸上不露情绪,只在他一旁蹲下来问道:“你怎么了?饿了?”
九嶷蜷缩着也蹲了起来,他生得高大,蜷缩了也是巨大的一团。大脑袋极力的往领口里缩了,他闭着眼睛一点头:“嗯。”
皓月见他颤巍巍的抬起了一双手,无知无觉似的向洋炉子直伸,便犹犹豫豫的伸手一摁他的手背:“当心烫着。”
九嶷仿佛是很虚弱,从鼻子里哼出了话:“找个澡堂子,我想洗个热水澡。唉,你这狗崽子是真害人,本来凭着我的体格,我光着屁股都能过冬。现在可好,我在路上差点儿活活冻死。”
皓月听了这话,无言以对。九嶷的手背的确是寒如冰,他说冷,想必就是真冷。
讪讪的站起身,他最后只低声又嘱咐了一句:“别烫了手。”
这天晚上,九嶷没能去成澡堂子,但是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好饭。皓月有钱,足以驱使旅店内的伙计们跑去饭馆,将饭菜一样样的搬运进房。及至两人吃饱喝足了,不消吩咐,伙计又自动的送进了热水。
望着摆在凳子上的两盆热水,皓月有些尴尬,说话之前先清了清喉咙:“九嶷,今晚我们同屋睡。一是你身上有伤,我在你身旁,便于照顾;二是我们是上了通缉令的人,时刻都有危险,一旦出了事情,你我二人共同行动,也还利索痛快些,你的意思呢?”
九嶷病怏怏的坐在床边,对着皓月一踢长腿:“道理都让你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意思?过来,给爷洗脚!”
皓月横了他一眼,没理他,只把水盆搬到了他脚边,然后自顾自的拧了一把毛巾擦头擦脸擦脖子擦耳朵。最后把自己那一盆热水也端到了桌旁地上,他往椅子上一坐,弯了腰脱皮鞋脱袜子,开始洗脚。
九嶷东倒西歪的坐在床上,因为吃饱喝足有了余力,所以蠢蠢欲动,又想招惹皓月。此刻伸着脖子垂眼向前一望,他冷不丁的又开了腔:“嘿嘿,狗爪子挺白呀!”
皓月一拧眉毛,依然是不理他。
九嶷自得其乐的继续开腔:“这床不大,我一个人睡都不自在,再加一个你,我怕是连身都翻不过来,这可不利于我的病体。所以呢,你洗完爪子之后立刻给我变成小狗儿,免得夜里要挤老子!”
皓月抬眼望向了他,见他似笑非笑,显然是在等着自己还击。将一口恶气忍了又忍,皓月决定还是不理他。
☆、第六十章
然而他的沉默战术并未能持久,吹灯上床之后躺了没有三分钟,他猛的一挣,同时背对着九嶷怒道:“不要碰我!”
九嶷从被窝里抬起双手捧住了他的后脑勺:“不行,我冷!”
“胡说八道,你冷个屁!”
“没良心的狗崽子,知道老子屁股冷,还不给老子暖暖!吃了你!”
话音落下,九嶷张大嘴巴,竟是当真在皓月的后脑勺上啃了一口。皓月正想向后一肘杵开他,可是未等出击,被窝里又闹了新情况。急赤白脸的拼命回了头,他压低声音怒道:“不要踢我的腿,你还没有洗脚!”
夜色之中,九嶷对着他嘿嘿发笑,牙齿和眼珠一起反射了窗外的月光,看起来真有点如鬼似魅的诡异模样。
“笑什么?”皓月转身面对了他,正色呵斥道:“不许笑,睡觉!”
九嶷环抱双臂一缩脖子:“我身体虚弱,怕冷,你得抱着我。”
“异想天开!成何体统!睡觉!”
“抱着我。”
“睡觉!”
“不抱就不睡。”
“无耻的家伙,你还对我耍起赖了?”
“嘿嘿嘿!”
九嶷怪笑出声,笑到一半气息一乱,却是吭吭的咳嗽了起来。皓月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乱喘,心中忽然有些发虚——九嶷,按理来讲,的确是受了能要性命的重伤,但九嶷本人一直嬉皮笑脸,一会儿要好了一会儿要死了,皓月冷眼旁观许久,到底也没看出他究竟恢复了几成。
等到九嶷渐渐把气喘匀了,皓月低声开了口:“其实你不必跟着我走。我能安顿吴秀斋,自然也会安顿你。你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养伤,比现在和我颠沛流离要舒服得多。”
九嶷这回再开口,中气显然就不那么足了,并且微微的还是有点喘:“闲着没事做,陪你走走也不错。”
“你不必把话说得这样轻描淡写。此行吉凶未定,你我都清楚。”
“哦,那我是想去山里捉几只妖精吃。”
皓月默然片刻,又说了话:“你吃妖精,吃了多少年了?”
九嶷一本正经的喃喃自语,一五一十的算了片刻,末了却是对着皓月做了个鬼脸:“记不清楚了。”
“为什么要吃妖精?我只见过妖吃妖,还未见过人吃妖?妖气入体,对于人身本是有害的。”
九嶷向皓月靠近了些许,很久没和人同床共枕了,虽然皓月本质上不能算人,但毕竟有个人形,而且温暖洁净。九嶷和他面对面躺着,几乎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还是古刹里的一名小僧,和自己的小伴儿亲热的凑到一起,嘁嘁喳喳。
“妖气伤人,我早知道。我当初吃妖精,既是为了解恨,也是为了寻死。哪知道我天赋异禀,竟然一直不死。”
“解恨?解什么恨?”
九嶷想了想,然后对着皓月一笑:“是只黄鼠狼精,变成人很好看,像你一样,是个美人。我和它相好了几年,可是最后它说什么人妖殊途,不要我了。”
抬手摸索着握住了皓月的肩膀,他恶狠狠的一呲雪白牙齿:“在认识它之前,人人都说我是三藏转世、是真僧下凡,认识了它之后,我为它抛弃了名声身份,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恶魔,我只能和它一起躲在深山老林里。它不想要我,我还想要它!”
探头把嘴唇凑到皓月耳边,他轻声说出了后面的话:“我杀了它,吃了它,生吞活剥,然后等着死,可是始终没有死。”
说到这里,他颓然倒回了原位,紧握着皓月肩膀的双手也松了开来。而皓月先是在暗中静静的注视倾听,此刻望着九嶷,他依旧是不发一言,只向上扯了扯棉被,盖住了九嶷的肩膀。
皓月几乎是搂着九嶷睡了一夜。
床的确是小,九嶷在清醒的时候贫嘴恶舌十分欠揍,睡了之后却是隔三差五的打冷战。皓月有点后悔,悔不该带着他一起上路,但现在悔之已晚,因为九嶷明显是一口叨住了自己,并且像是属王八的,咬住了就不撒口。皓月的自我感觉一向不错,知道自己即便处在人类之中,也该属于上等货色,可自己尽管有着无数的好处,但也不至于迷倒一位疯疯癫癫的妖僧,况且他身为男子,引来个和尚对他穷追不舍,也算不得什么体面成绩。
可又不能把九嶷推出去冻死。
皓月犯了愁,愁得甚至暂时忘记了吕清奇。吕清奇与九嶷,在招人烦这一道上堪称是各有千秋,但和志在天下的吕清奇相比,胸无大志的九嶷又仿佛是可爱些许,还没有糟糕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午夜时分,皓月想救九嶷一救,让他将来洗心革面,做个好人。然而九嶷拱在他胸前呼噜不止,大脑袋不住的向上顶他下巴,吵得他双目炯炯心乱如麻,最后他忍无可忍抬起手,对着九嶷的后背猛捶一拳,总算捶出了片刻的宁静。
如此熬到了天亮,皓月和九嶷吃饱喝足之后又上了路。皓月一手拎着皮箱,同时斜眼瞄着九嶷。九嶷在他眼中真堪称是千变万化,夜里闹得不堪入目,如今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却又摆出了一张正经面孔。面无表情的走在皓月身边,他心不在焉的单只是走,一张面孔因为没有龇牙咧嘴做鬼脸,所以也很庄严,不是慈眉善目的庄严,是阴森邪佛式的庄严。走着走着忽然一扭脸,他对着皓月微微一笑,眼角有隐约的浅淡纹路,这点皱纹给他增添了不少人气。
皓月没有笑,而且心里有点乱:“你……你现在冷不冷?”
“冷。”
“那……累不累?”
“累。”
皓月忽然有点恼火:“那你回去吧!”
九嶷摇了摇头。
“为什么?”
九嶷转向前方,神情愉悦怡然:“回去干什么?装神弄鬼的日子过了这么久,我也过腻了。我看你这个小妖精挺不错,要不然,咱俩搭伙一起过吧!我不嫌你是条狗,你呢,每天晚上给我暖被窝,就算是我的媳妇!”
皓月一咬牙,气得险些变成狗。
☆、第六十一章
气归气,皓月还得带着九嶷继续走。说起来他们还是通缉令上的人,然而京畿一带风云变幻,那张通缉令仿佛是根本没出北京。皓月按照出发前和九嶷商定好的计划,在县城内的火车站上了火车,向北直奔关外去了。
火车走得顺利,路上也没有军警盘查他二人的身份。及至火车开到了尽头,他们下火车换马车,辗转着又走了好几日。及至马车也坐到头了,皓月在一处乡村中落了脚。
九嶷没来过这一带,也不知道这乡村的名字。此地仿佛是颇为贫瘠,乡村疏疏落落,时常是连走几里不见人烟。村庄依傍着大山,大山连绵如海,山顶云雾缭绕的,是个高不可测的模样。这里说起来也算是皓月的故乡,然而村中众人显然是没一个认识他,皓月对待村民,也自有一套托词他说他是来找他哥哥的,他哥哥跟着商队往西走,一去不复返,仿佛是迷失在山里了。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但本地乡民并不惊讶。山路虽然险阻,然而是条捷径,很受马帮们的青睐。马帮们一路押送的全是鸦片,从西北往华北长路漫漫,要走大路,非得交上无数的税不可,想要省钱省时间,就只能翻山越岭走小路,虽然小路是十分的危险路险,山中的土匪也不好打发。
乡民认为皓月应该节哀顺变,哪来的回哪去,然而皓月思兄心切,居然在村中买了两条毛驴,非要带着随从进山。乡民们又不是皓月的爹,见拦不住他进山作死,只好冷眼旁观、不再多言。
皓月一手牵着驴,一手领着九嶷,就此往山中走去。及至出了村庄,他自己骑上了驴,又回头去看九嶷:“翻过两座山,就是我的家了。”
九嶷也抬腿跳上了驴背,压得驴子一晃:“你家?你多少年没回家了?”
皓月叹了口气:“很多年了。”随即他又盯着九嶷说道:“这山里有位山神,乃是九尾狐所化。他法力高强,然而从不恃强凌弱,是个好妖精。我们若是和他见了面,你可万万不要冲撞他,我们犯不上与他为敌。”
话音落下,他看见九嶷喉结一动,竟是大大的咽了一口口水。
“你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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