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道:“不如将军让我此刻出城,我去西燕军帐中先试一试。”
赵慎只觉他是痴人说梦,又不好对他发急,只得耐着性子道:“阿上,如今命且还顾不上,别的便放一放吧。”
他此刻语气还客气,话却已有几分不好听,心中想,这大和尚当真是超脱世外,怎么话说的如此轻巧。却听那住持缓缓道:“将军可信佛吗?”
赵慎强耐着没有冷哼出声,只道:“不信。”
住持道:“将军觉得,佛是何物。”
赵慎虽觉这住持迂腐,可也生了几分敬重,见他这是要与自己讲起道来,索性也不急着打发他走,只淡淡道:“泥塑石刻而已。”
住持听了微微笑道:“将军只以为土石是佛,却不知佛本无相,只在人心。”
赵慎道:“我不是救人,是杀人的;阿上若要点化我慈悲,却是找错人了。”
住持道:“若只以不杀生即是慈悲,佛法便浅薄了。其实舍身不吝,便是大布施,便是慈悲心,便是有我佛了。”见赵慎默然不语,又道,“我等要保高僧遗骨、典藏的经卷,是为心中佛,正如将军守土保城,也是为心中佛;而真佛虽不在这城池物件,但众生见此举,便知即便战祸离乱,佛祖仍在。”
赵慎微微扬眉,低声道:“好个舍身不吝。”沉吟片刻,道,“话说到此处,我是不能再违拗阿上了。可出城去龙华山必是还要过西燕营盘,你们要如愿终究也得他们点头。这事便只能请阿上自己去游说,”转头对谢让道,“为他们开一张路条,遣人送出城外。”
那住持闻言再度起身,施礼长声道:“善哉。”
几日之后,赵慎接了白马寺中复报,说西燕军已划出一条通道为寺中僧人奉送高僧骸骨与经卷之用。日期就定在盂兰盆节前三日,并许诺此前不会攻城。赵慎听此话后对陆攸之道:“你觉得这事可会有诈么?”
陆攸之问:“你觉哪里有诈?”
赵慎笑道:“他们怎如此痛快答应给大和尚借道?就不怕我在其后使一手?”
陆攸之知他是玩笑,微微抿唇道:“或是旁的事也罢了,但这佛门中人开口,裴禹一定会应——他是信佛的。”
赵慎冷笑道:“他这样行事不择手段、手黑心硬的人,竟然信佛?”
陆攸之摇头道:“大约便正是煞气太重的人,才一心修一修来世吧。”
赵慎想了一刻,道:“你与我讲讲裴禹这人。”
陆攸之淡淡道:“不择手段,手黑心硬,你未与他深交过可这考语已是精辟;我是没什么再盖过这两句的话了。”
赵慎道:“他好歹指点过你,你就这么贬损他?我记得你从前曾说他对尉迟否极甚为忠心?”
陆攸之似叹息般长声道:“是……”默想一时道;“我犹记得,十余年前尉迟否极尚是陕西道行台,西京大将军,雍州刺史李炳其是高元宠的人,与他不睦。眼见尉迟氏坐大,高元宠曾有意令李炳其在尉迟否极出巡时设伏击杀,却被尉迟氏提前探知。尉迟氏那时决心痛下杀手,借机从此与高氏闹翻。当时西京城内李炳其将兵三千;尉迟否极大军在外手中只有八百亲兵;情势很是严峻。尉迟氏最终设局出巡前在校场中藏兵,在李炳其来假意相送时突然发难,执其头以其‘叛逆’昭告天下,从此令众人摄服;高氏再无可挟制于他。这事能成,有一半是因着裴禹极力鼓动谋划。校场厮杀时,裴禹是个文人亦无处去,便留守在将军府内。我那时年纪还轻,却记得他面前案上手旁便是鸠酒,横捧长刃在手,是预备着一旦事败便自裁的。”
赵慎听了道:“他若不自裁,待落在李炳其手中;亦不知死得更几多难看。”
陆攸之道:“也不尽然。裴禹已是将毕生荣辱全无保留而系于尉迟氏身上,我是知道的,他怀中常年揣着毒药,尉迟有丝毫不测,他便可做了断。”
赵慎拨弄着陆攸之衣襟道:“这又何必。”
陆攸之垂目道:“裴禹待人虽冷,可一旦赤诚相交起来却敢舍命;他出身微寒,早年甚不得志,却是尉迟氏慧眼提携。他私心中以郭嘉自许,毕生所愿即是可辅佐尉迟否极一统中原。我那时总想,若尉迟氏王图霸业不成,他也难愿趋奉他人,若再看河山旁落,活着倒成折磨。也就不怪他时时预备着后事。”
赵慎冷冷道:“可谁许了天下便要是他家的?”
陆攸之淡淡道:“这不过是各自立场。士为知已者死,有主公肯令你死心塌地答报,亦终究是人生幸事。”
赵慎侧头看他,笑道:“你是又要说什么?”
陆攸之微笑道:“并不是我刻意要讲尉迟氏的好话。其实在高氏那里什么际遇滋味你都尝过了,再不必讲对他尽忠。你不投尉迟也不是因为怕负高氏,只是因为自己心里有过不去的事。可既你此刻不情愿,我说什么又有何用。”
他看着情势心知这绝不是该向城外示弱的时候,赵慎也不深究他此时的计较,只是拉过他手臂道:“我为着什么,你自都知道。我自知是拧,可也不想改了。”
陆攸之见他面上的洒脱英气,只觉心中无限爱重,只道:“无论你如何,我皆奉陪到底便是。”
他这话确是情意真切,赵慎眼中柔和光彩一转,探身凑在陆攸之近旁,额头已抵蹭上他脖颈,一手揽过陆攸之腰背;另一手抚上他肩头锁骨。陆攸之偏头,双唇噙住赵慎耳廓。赵慎微微一个激灵,一手下意识加力一扯;陆攸之外衫便散乱开来。
赵慎呼吸已渐粗重,另一手顺着锁骨向陆攸之怀中探去,帐中红烛摇曳,正是旖旎无限。
却突听啪的一声,似有一物从陆攸之怀中落下。陆攸之本正心意缠绵,此刻脸色却突的一变,忙要去拾。赵慎也已看见,瞥到陆攸之神色便觉出有异,一俯身眼疾手快抄在手中,见是用布条包着;掂在手中是个硬物件,分量似也不轻。待抖开来,竟是一枚箭头。
赵慎拈着箭头皱眉道:“你揣着这个做什么”
却见陆攸之已平静了神色道:“没什么。”
赵慎见每次他瞒着什么时都是这般仿若事不关己的神态,便猜着这里又有关窍,只追问不止。陆攸之初时不做声,见赵慎愈发生疑,最终问得急了,只得敷衍道:“留着防身用。”
这话自是胡说,赵慎一错神间手指在箭头上划开一条血口。他看着指上鲜血乍想起刚才陆攸之讲裴禹预备不测的话,心中更是一动,不由严厉了声气问:“到底是要做什么?”见陆攸之不作声,冷笑道:“裴禹教的你可真是有样学样,没处去弄毒药,就收个箭头起来,倒也是带刃的。”
陆攸之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垂了眼帘。赵慎去汜水关后,他有一次诳周乾在内帐收拾箭矢,暗暗藏下一枚箭头。他心中了然,城中若有变故,被人看见他在赵慎内帐中,必是轩然大波,无论是为赵慎名声还是守城的军心,他都不能容得此事发生,需得早做准备。
赵慎见他已是默认,又想起此前他那番“毁容貌自戕”的话,心中更为惊怒,尤其阵阵后怕,扬声唤道:“周乾!”
见周乾进来,赵慎持起那箭头道:“这些日你就是这么照应的?”
此话没头没尾,周乾一时也愣了,见赵慎脸色愠怒,更有些不知所措。陆攸之见状,轻轻叹气,温言道:“无甚事,你去吧。”
看周乾讪讪退出去,又轻声道:“他不知情,你莫为难他。”他这话音未落,却突然被赵慎横扯过去。陆攸之头撞进赵慎怀中,还不及反应,肩头已被赵慎压伏在地上。事起突然,还没等反正过来,腰间亦被死死摁住。他衣衫本就乱着,这一挣直被赵慎扯去了下裳。陆攸之只觉耳后那呼吸间热气越发急促炽烈,何尝不知赵慎要做什么。只是骤然出的这变故早将他方才那一番柔情衷肠搅散,此刻已没了这心思。又见赵慎这粗暴行止,便知他心中正憋着气。
陆攸之头脑嗡响,不由竟有些怯。一时脸色涨红,奋力要起身,反手去抓赵慎手臂,急道:“你做什么?”他看不见赵慎脸色,也不闻赵慎回答,身后已压了上来。尚未如何,那持在他腰上的手掌手指便已压扣得他皮肉生疼。紧接着,便是身后那人闷声撞了进来。
这一撞之下,陆攸之痛得猛一咬牙,他强忍着不肯做声,周身却止不住颤抖。他听赵慎咬牙在他耳旁低声道:“你这真是胡闹!”
陆攸之缓了半晌,喘着粗气质问道:“你这便不是胡闹?你凭什么?”
赵慎听他这话,只冷笑道:“是,你这样有主见决断的人物,我如何握得住你的心思!”他话这样说,手臂却将陆攸之愈抱愈紧,仿佛不如此,这人便真的要于他面前失去。
陆攸之心知此番挣脱不动,赵慎言语他亦无可应对,索性低头抿唇再不作声,周身已出了一层冷汗。赵慎低头便见陆攸之又是这般姿态倔强,可眉目间痛楚却难遮掩。这一番强要,与其说欢好,不如说是发泄,于他而言,恼恨辛酸交织,根本也无半点欢愉。
这一番沉默相抗,两人皆觉力竭。许久方听赵慎颤声道:“你问我凭什么,我却还要问你——你凭什么如此?”
陆攸之听他语中颤抖,气急只因情深。可赵慎愈是待他如此,他愈要警醒不能为赵慎累赘。默然良久,心中叹道:“只凭你我知心。”口中却只道:“我要起来。”
他这样淡然相对,赵慎倒是一愣。他眼看着陆攸之脸色惨淡,眼睫上一片湿漉,不知是泪是汗,灯影中竟是斑斓流转。那流转光彩刺眼,又如利刃戳心,愧悔中试探着揽过那人,见陆攸之也未抗拒,方在他颈上小心吻过,倒似情怯。一时讷讷道:“我唐突了你……你可还,还好……”
见陆攸之也不回答,只自己整了衣衫踉跄着要起来,以为他是委屈赌气。可那些软语温存的话斟酌酝酿了半晌,开口却是道,“你要如何解气?或是你打我一顿……”待这话出口,自己也觉泄气,心下如被揉皱,最终只涩然唤了声:“源长……”
陆攸之一时尚站不直身,转眼见赵慎两眼晶亮,嘴唇苍白,也知道他方才是真发急。一时亦不知自己可该怪他?不由轻叹一声,却突然又听赵慎低声道:“你如何恼我都罢,我只求你今后莫再胡思生死如何……”
其实他们都懂得,生死之事是终究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他,可即便是自欺欺人;也惟愿对方许自己一句好生活着。赵慎仰头看陆攸之摇晃着立起,却默然不言,心中不由尽是沮丧凄怆。许久,却忽听陆攸之温淡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渣吗……
第26章 结交亦相因
如此这般光景,其时已是七月初。民间传说在六月三十这日,地藏王菩萨开放鬼门,直到七月三十才关闭,因此七月又称鬼月。七月十五日,便是盂兰盆节。
其实盂兰盆节兴法会乃是近年间经南朝武帝大力倡导才渐兴起的。而数十年前,北朝的道家便设这一日为“中元节”,以超度亡魂,为人间赦罪。七月中旬本是头年余粮已罄,当年秋收未到的时节,天气又最是暑热,民间本来少有操办。七月十五这一日,民间行奉亲祭祖、寺观供奉烧经,变更显热闹,是一年节礼中的大事。
“盂兰盆”乃是梵语中“解倒悬”之意。七月十五日乃是月半日、解夏日、佛欢喜日、众僧自恣日,因此这一日的供养,功德最为殊胜。传说佛祖座下的目连僧便是在这一日敬设盆供,邀十方僧众咒愿,终于解救其母于饿鬼道中。而这一日的祭祀,也因此带有表孝思亲,追忆先人之意。
白马寺送高僧骸骨及经卷出城的日期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