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骥微微一叹,闵彧实则并不大晓得先生的脾气,裴禹而今对他,在师生之分以外竟是还带着些长辈关照的,而这点怕是裴禹自己也未觉察。
听闵彧哀求,裴禹手指听在他腰间略一顿,终是撤了手。只见这少年将军伏在榻上,眉间因着忍痛微微纠结,却因生着一双弯月似的眸子,眼梢竟仍似是含笑。只方才略一躲闪挪动,身后轻薄中衣上便透出淡红血迹。裴禹看他半晌,问道:“你今日可觉得委屈?”
许久只听闵彧低低又唤了声“先生”却没后文。李骥在外间摇头一笑,先生从来便总要问这些无法可答的话,今日这样的事,饶是裴禹用心中多少良苦,可平白中叫谁懵懂受了这一顿去能不委屈。心想着里头且得要安慰一时好把话说开,他只等着便了。在此倒也无事可做,困劲不由涌上来。正百无聊赖间,却突听裴禹沉声道:“你是应当觉得委屈。”其后步履声响,抬头竟见裴禹已向他这厢走过来,一时诧异,不由道:“先生是有什么吩咐么?我去便了。”
裴禹道:“回我帐里。”说罢掀帘而出。
李骥急忙跟出帐外,不知裴禹如何匆匆便走,不由轻声问:“先生有何事?”
裴禹道:“无事。”
李骥道:“那为何……这样急着……”
裴禹忽而驻步,只见他唇角边抿起一道褶纹,而后竟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李骥暗暗诧异,他跟着裴禹到底年久,思忖片刻终是明白:今日裴禹处罚闵彧,其中何尝不是含着许多无奈。如今,先生要应付的不只是守城敌军,还有自己朝局中错综相交的罗网。他与尉迟远之间,与其说是同盟,不如说是交易。李骥只隐隐觉得裴禹心中似已有将陷险境的预感,此间种种所为,竟似都有些各相安置的意味。
只是裴禹这样从不示弱的人,又如何肯在一个后生面前袒露这些。李骥默默一时,终是鼓着胆气轻声道:“先生这样的苦心却不明示,若是生出误会,这番师生的情谊岂不可惜。”
裴禹转头看他,忽而冷然道:“我可剖白什么?若遇了不知好歹的人,也谈不起什么师生情谊。”
李骥一凛,裴禹不曾明言,可话中所指便也只有陆攸之了。其实以他如今的眼力,若一件件细想,过去许多事上,裴禹对陆攸之看似严苛其实也都有所原委;可当年这些转去多少圈绕的心思,再如今日这般不肯明言,放在十几岁的倔强少年心中,却如何能体会。阴差阳错间,所剩的也只有误会。又忆起前几日间在龙华山时慧明所讲那段“洛河水文考”的故事,可见陆、赵二人相交匪浅。再算上假死、献计、盆供奉经,这一件件加起来,连他都暗暗猜出两人间只恐是有不足为人道的隐情。先生此时再想起这个学生,心中是何念想,李骥已是不敢深想。
他见裴禹立着不动,一时只觉周身如极疲累了似的脱力。转头远远望向洛城,忽然一个冷战,原来初秋的中原,夜确是有些凉了。
第45章 高台多悲风
洛城城头的士卒这一日日间眼看着城下的土山寸寸堆高起来,却只沿着先前的长沟一线,也不甚往前。那长沟距城一里,正赶着西风猛烈,城内箭矢顶风射不远,城下筑土山的西燕军倒是堪堪能避过攻击。又一日,城下敌军在土山上搭置起木架高台,借着城外地势本来就高,竟与城头堪堪平齐。
南城上李猛向赵慎道:“怪道这土山筑得离城这样远,原来不是为了爬城。”
赵慎道:“这是想居高临下把我们从城头赶下去,再趁虚而入。”又道,“他军中的硬弩射程颇远,叫城上士卒备齐石板、盾甲,不必还击,能各守其位不退便可。”
李猛道:“不知为什么西面不见动静?”
赵慎思忖着道:“许是因着西面地势本来就低,要筑土山不大容易。”他这样说着,心中也是带着疑影,只是一时也看不出敌军意图。可不管城外又有什么诡计,这城周的屏障失却,而今终是要短兵相接了。他这一厢吩咐城上严密布防,一厢也暗自盘算如何捣掉这近城攻击的工事。神思游移间向城外看时,瞥着远处天边沉沉黑云一层层向这洛城方向铺展而来。秋凉雨季终是到了,想着一场秋雨一层寒凉,心中隐隐犹如坠上千钧重石。
赵慎下了城,迎面却看见元贵,不由问道:“你不在骑兵营里,晃到这里做什么?”
元贵面上虬髯亦不知多久未修剪,愈显得面带煞气,听赵慎问他,便道:“我带骑军弟兄也上城罢,至少弓箭上总可以助一助阵。”
赵慎道:“现下如何也还到不了拉你们上城的地步。”
元贵看一旁也没别人,道:“可我心里发焦,只恨不能出城痛快大战一场。”他与赵慎极为相熟,讲话并不避忌。围城战中,骑兵亦无可施展。他见战局日益白热,却是满身力气无处可用,自然急躁。
赵慎听他这话,倒只微微一笑,道:“你把这三百人马照看好,等城外围困解了,还愁没事可做。”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仿若城外重兵并不值放在心上。元贵见他姿态饶是从容,可眉头却还锁着,眼下尽是青影,心下便了然。暗自“嗐”的叹了一口,面上却也复现了朗然笑意,顺着这意头说道:“是了,到时候新兵新马都得再训,确是要忙的,”顿了一顿又戏谑道,“还得给青追寻一匹良种来交配,”他见赵慎闻言洒然而笑,心中亦升起豪迈气概,恳切道:“将军先前还说过来日饮马汜水的事,可是要言而有信。”
赵慎手掌抚上剑柄,正色道:“自然。”
两人一道行了一程,元贵道:“这天色看来是要降雨。”又道,“城外又在土山上搭起木楼来?”
赵慎凝神道:“我正还思量这事,如何毁了那高台去。”
元贵道:“你是厌他占了高处从上而下压顶,其实也不需管他怎的,只城头也搭建工事,总高他一头便了。”言罢笑道,“我脑筋不会转弯,这话若是犯了傻可别笑我。”
赵慎初听这话尚未怎么,略略一想忽觉豁然开朗,不由连声道:“好,好!”
元贵见他双眉舒展,自己心中也一阵畅快,笑道:“我原也有说对一次的时候;我不在此磨牙,将军请去传令吧。”
这一日到了午后,洛城一带日头光亮已俱被阴云遮蔽,天色不单阴暗,更不透亮。尘土贴着地面簌簌翻滚,西燕军士卒已在壕沟中排布停当。西燕军头领边竭力聚目向城上看边道:“他们在城上来来回回,是在折腾什么?”他径自嘀咕,两旁却也没人应声。
忽而,听得隆隆战鼓声从身后传来,在这阴沉天气中,仿佛云层中的雷声。西燕军士卒们各个紧握着兵刃,有人的喉结亦止不住翻涌。弓弩手已按着之前的操演安排,攀上高台搭置弩架,壕沟中人也按队列潜到土山两边。登城用的飞车已被推到近旁候着,车上装置云梯,一旦用时便可便捷稳当的架设。众人这是只等土山高台上弩箭使得城头生乱无暇他顾时,便要架云梯登城。万一城上有什么办法应付,这边按兵不动也就是了。尉迟远是既存着浑水摸鱼的侥幸,又防着担贸然强攻士气军力受损的风险,终是弄出这样一出主意,也着实是煞费苦心。
伴着那鼓响,天边竟似隐隐又听得雷声,俱是那般沉闷,叫人似是听着自己的沉沉心跳。空中已零星落下几点雨滴,落在人身上也是一阵发冷。西燕军头领微微打了个寒战,看着跟前脚下土地上被雨滴砸出点点水坑,一时自语道:“开战了……”
城上每隔一段的垛口旁,以黄泥粘土做基座,垒以块石木料筑台。但城上到底空间狭小,如此一来往来通行转运都有不便,只能做临时应急,在近城内围营建的工事才是正题。洛城无战乱时,无论官民,工程修缮从来不绝,因此城内常年有专营采石贩卖的商市。到战时征用来,材料倒是不缺。除了可用的士卒,又动员尚在城中的市民,眼见兵临城下,军民同仇敌忾,人力也还够应付。
城外的攻势已经发动,又听得一阵鼓响,如蝗箭矢便齐向城上射去。一簇簇长箭借着风势强劲迎面而来,城头却不见有人动作,守城的士卒只是隐蔽在盾甲之下,箭头全射在护盾上。城下人看不清,也不知城上如何这样安静,况且守军缩头躲着不动的态势,也是稀罕。西燕军官道:“你们谁眼力好看得清,他们今日怎么竟这一付抱头挨打的做派?”
这话还没完,忽听木架上有人惨叫,接着便有尸身翻落下来,把台下的众人也惊得一跳。那死人身上戳着短矛,再抬头,只见城头高台上已伏了敌军。原来城上士卒已分做两拨,一部在城头负责转运,其余大部则已登上高处。
西燕军这才发觉城上垒砌起高台来,弓弩手忙抬高了弩架。可这弩劲再强,箭矢也是要向下落去,在空中画着一道弧线,终是够不着投矛的守军;况且从低向高,雾气之中更是视物难清,箭矢失了准头,全不知落在何处了。
高台上的西燕军弩手不由俱骂将起来,只是任这如何气恼,也防不了城上攻击。众人忙着躲闪,亦有人弃了弓弩去,一溜从木架上滑下。底下督战的军官忙抽出剑来,抢步奔到一个逃下来的士卒跟前,向着那脖颈便砍去,一边高呼道:“擅退者斩!你们都忘了先前尉迟将军的军令了么!”
那尸身倒地,鲜血喷了一地,血淋淋的头颅直从土山上一路滚下。众人见那挥舞的剑刃上尤沾着血迹,谁还敢再脱逃,只得硬着头皮各守其位。
城上守军见状,不由高声呼喝以壮声势。可这上风亦未占多久,高台上众人突觉脚下摇晃。再听见有木料断裂的咔嚓声响,有高台支撑不稳向一侧歪去。其上的士卒站立不稳而仆倒,更有人从上滑落跌下,直摔向城下。众人稳住神再看时,才知原来是城下调来投石车,有飞石把木架砸断了。
李猛正扶着垛口向下瞭望,还未及将城下投石车的数目排布全看得清楚,迎面便飞来一块投石。幸而一旁卫士手疾眼快,一把拖过他躲开。眼见那块飞石砸在身后,那卫士脸色大变,连连道:“将军可小心啊!”
李猛脸色也红白不定,忍不住朝那石块啐了一口。他心里虽觉后怕,这一刻也顾不上这些,只忙着爬起来四下便寻人叫道:“去抬松油、木柴来!”又道,“在矛头上点火,往土山上烧!”
城上众人冒着飞石纷纷,点起火把送上高台。投矛手接了火把,将茅草布条绑在矛头,蘸取松油,用火把燃着,便向城下掷去。未几,却见城下也用火箭还击。两方均有木料燃火,城上城下一面对攻,一面又都忙着灭火。这本阴沉无光的天色中,只见金红火焰烈烈,晃映着人影往来憧憧,如火龙在天地间嘶吼吐息、辗转盘旋。
西风愈疾,云层翻涌,漫天阴霾遮幔,忽然天边一道白亮厉闪刺目,在层层黑云之中如王母金簪倏然划出的闪亮天河;晃花众人双眼的光影尚未退去,一阵滚雷已在头上炸响。
这如共工撞山裂天般的震响中,天地之间皆为之一颤。两方士卒握着的箭弩短矛几乎脱手,各个不由倒吸了凉气;立于西门城头的赵慎悚然跨步望向天边;城外西燕军营中,裴禹停了踱步侧首;城内帐中正凝思出神的陆攸之微微一震,一滴墨汁从他悬腕执起的笔管毫尖上“啪”的滴落,在案面上缓缓晕开。
那墨渍渗入深色木质,一时便也不辨踪迹,就如此刻疾落在地的豆大雨滴,转眼弥入泥土,再无所踪。洛城下又一轮的征杀血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