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之声徐徐地静默下来,仿若一齐等待着那高坐于龙椅子上的人,究竟会如何作答。
苻坚居高临下地同王猛对视着,久久,却只是不语。
他默然,堂下的王猛亦是默然,二人这般僵持着,连带着这个大殿皆是长久地落针可闻。片刻之后,一个大臣忽地拱手出列,道:“陛下,臣赞同丞相之言,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言罢亦是缓缓跪下。
接着,两名、三名、四名……大殿群臣竟纷纷跪下,口中只齐声道:“望陛下三思。”
苻坚望着伏跪了一地的人,片刻之后,紧攥住龙椅的扶手忽地松开。他蓦地便站起身,一拂衣袖,毫无征兆地道了声“退朝”。顿了顿,回身看了看王猛,又道:“丞相随后到孤的御书房来。”
王猛闻言,只定定地道了句“臣遵旨”,神色依旧平静如初。
*****
退朝之后,王猛弓身立于御书房门口。片刻之后,一名宫人轻轻走出,道:“丞相大人,陛下有请。”
王猛一颔首,唯有分毫犹豫,便举步走了进去。
房间内,苻坚坐在御案后,一手支在额前。闻言抬起头,神态里微微透出些倦意。
王猛径自走到他面前,一行礼,便再度笔挺地跪了下来。
苻坚见状,原本在墙上强抑着的怒气,现在也无从发作了。便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叹息一声道:“景略,你如此当真容不下那慕容冲,定要发动文武百官,如此相逼么?”
他心里明白,私下劝谏是一回事,而今日堂上的这番冒死劝谏,意义却已然是大不相同。
王猛闻言仍是跪得笔直,目光落在身前的空地上,顿了顿,定定道:“为了陛下……是!”
苻坚握住茶杯的五指紧了紧,道:“孤不明白,区区一个慕容冲,为何会让景略产生如此如临大敌之感?”
王猛闻言,此时才缓缓抬起眼来,目中神色却是格外凌厉。
“陛下,臣忧心的并非慕容冲其人,”顿了顿,叹道,“实是陛下啊。”
苻坚皱眉,“景略何出此言?”
王猛定定地看着苻坚,目中神色不变,却忽地问道:“敢问陛下,臣此番出征,一共去了几日?”
苻坚一怔,带着半分疑惑道:“秋初离去,冬初而归,大抵……三四月左右。”
“是三个月零十七日,一百零八日。”王猛淡淡道,顿了顿,却问,“敢问陛下,这些时日里,总共上过几次朝?”
苻坚闻言迟疑片刻,想要作答,却发现竟不知如何开口。
王猛见状,却是面不改色地继续道:“陛下共计上朝三十九次。”默然片刻,却抬眼定定地盯着苻坚道,“且除去休沐日外,臣斗胆一问,陛下为何不曾早朝?”
而瞥见苻坚面露难色,却不等他作答,便径自又伏拜下去,口中道:“臣出言不逊,望陛下治罪。”
苻坚怔怔地盯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恍然。许久之后,面色才逐渐缓和了几分。他这才意识到,这数月间,竟有这么多时日的早朝,被自己一念之差就取消了。而那缘由,自然也是不需言说的。
而自己一直以来,竟是丝毫不曾自觉。若今日不是王猛这般冒死进谏,他会不会就一直这样下去?如同深陷沼泽泥潭一般,混不自知地深陷进去,直到一日大梦初醒,发现自己曾经掌控着的一切,早已灰飞烟灭?
片刻之后,他回复神智,轻叹一声,道:“景略平身罢。孤知你此言,绝无私心。”
王猛起身,抬头定定地打量苻坚的神色,寻思半晌,又是一揖道,“陛下乃是重情重义之人,那慕容冲并无甚过失,臣之前置之于死地之举确是不当。”顿了顿,见苻坚忽地抬眼看向自己,便徐徐道,“臣以为,陛下不妨先将其送出宫,待到一统霸业之后,再接回,亦是不迟。待到那时,这分情谊,想必陛下已能驾驭自如。”
苻坚定定地看着王猛,微微挑起眉。闻言脑中忽地澄明了一片,而随即又混沌了些许。由是他只是微微一颔首,并未出言。
而王猛窥探着他的神色,却知他已心有动摇,便亦只是言止与此,到了声“望陛下三
17、第十七章 山雨欲来 。。。
思”便转身离去。
*****
当晚,苻坚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独自狩猎,不料却一脚踏入城郊的沼泽之中。他感到自己不住地下沉,下沉,然而却意外地没有分毫挣扎。
只觉得自己的甚至开始不断地变得恍惚,最后几乎是以沉睡着的姿态深陷进去。
然后他忽然清醒。然而睁开眼,却发现立于城楼之上,面前广袤无垠的关中沃野,已然换做一片火海腥膻,而自己所置身的宫殿,也只剩下一片残垣乱瓦,西风断雁。
他仓皇地四处奔走,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无论他如何呼喊,周遭已是全无一人。
苻坚忽地睁开眼,周身惊出一身冷汗。眼前是隐没在夜色之中帐顶,精工绣文隐约可见,却又飘渺无痕。他恍然地盯着看了很久,只觉得方才的情形分明历历在目,而脑中却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只肯留出一片空空如也来。
然后他别过脸,看了看一旁熟睡着的慕容冲。对方依偎在自己怀里,侧脸在月色之下被镀上了一层银白的色泽,更显柔和许多。苻坚定定地看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抚对方的面庞。
他觉得很恍惚。自己对这人,分明是给尽所有也不能极尽自己的心绪,然而……却又无法为他做出任何放弃和妥协来。
只因自己身为帝王么?可是为何,分明身为帝王,面对此事,竟会如此无力?
还是因为,自己要做的,是圣明的帝王?
他知道,历史上有无数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可是,他苻坚却不能成为其中之列。
因为他们通常还有个成为,便是“昏君”。而自己要做的,是圣明的帝王。
一统天下的圣明君主。这是如论如何,都必须坚持的。
脑中一片乱麻。
“冲儿……”许久之后,他看着慕容冲,喃喃自语般开了口,“你说……孤应当如何是好?”
然而没有回音。回应他的,只有对方轻微了低沉而均匀的呼吸。那种平静,显然对自己内心正不断翻涌着的波澜,并不晓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尾毛我好激动,难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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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情难自胜 。。。
“陛下,全国范围内的募兵,编排,不日便可开始。”王猛弓身呈上一本奏折,“臣以为,名册之上所列将领,可负责各军操练。”
苻坚一肘支在御案边,支撑着整个身子的力道。结果奏折,歪着脑袋看过上面的字句,一颔首道:“不错,就依此而行罢。”言罢之后地不可闻地一声轻叹,神色之中已不可抑止地透出几分疲态。
王猛接过苻坚递回的奏折,抬眼扫了一眼对方,又偏过头望向窗外。一夜长谈已尽,此刻天色已是透出几分明光来。
这一夜的商议之下,君臣之间已初步定下日后的打算:两年内发兵,先伐凉国,后灭代国。尽快此事还需在朝堂上同众臣商议一番,但王猛也知,苻坚对此势在必得,商议之后的结果,也不会有太多变更。
而自己要做的,便是全力助他。
过去他曾极力劝阻苻坚不要莽撞出兵,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桓温按捺不住司马昭之心,发动政变篡位的时机。然而桓温政变之事虽未超出他的预计,但他不曾想到的,却是晋国谢安的半路杀出。
彼时桓温以大军威迫,自知有恙在身,故愈发急切地逼迫晋国朝臣草拟继位的檄文,意欲尽快过一把帝王的瘾。而谢安对此却刻意拖延,一拖再拖,直到桓温病症日益严重,终于不治而亡。篡位之事,由是夭折。之后他借朝中宗族势力,极力平息了朝臣瓜分政权的野心。由此观之,不出数年,此人必是晋国的第二个桓温。
故错失了一次时机之后,王猛心下便有了另外的考量:若要与晋国为敌,观秦国的目前的势力仍是不够。而此刻晋国朝政仍有些不稳,不会趁势出兵发动战争。故当务之急,应是先灭掉西面北面的后顾之忧,扩张版图,方才足以与晋国相抗衡。
由是他对苻坚表明了此番念想,并与之长谈一夜。一来是为政务,二来,王猛近日曾暗中留意,心知这几日苻坚倒并非夜夜留宿御凤宫,心知苻坚此番当真是对自己的劝谏之眼有所动摇,他便打算亲自来窥探一二。
然而及至来了,他却隐约感到,苻坚虽然人在此处,但心神总是不宁。口中虽与自己谈着军国之事,时不时地却稍稍走神,面露疲态。王猛纵然早知他心内必是挣扎非常,而今日见了他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只觉得那让他魂牵梦绕的慕容冲,怕是愈发留不得了。
只是他看在眼里,却又并未严明。因为这么多年的君臣,他已然足够了解苻坚。他知道苻坚绝非是不辨是非的昏君,即便是一时为情感所获,他心内的理智却是一直存在的。他深谙是非,明辨曲折,只是过去不曾为谁动过真心,故一时被迷了心神而已。
换而言之,他末了定然会听从自己的意思。一切,只是时日问题。
念及此,王猛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拜,道:“叨扰了一整夜,臣此时便告退了罢。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有劳景略了。”苻坚露出几分清淡的笑意,冲他微微一颔首。
王猛再拜,顿了顿,却抬头望了一眼苻坚,似是欲言又止。
而苻坚触到他的目光,却忽地笑了一声,三分疲惫,七分无奈。
“景略不必开口。你要说什么,孤心中明白。”他叹了叹,又低低地道,“成大事者,终是需要舍弃些什么的,这道理,孤心里明白。”
王猛闻言,却并未作答,只是深深一揖,不动声色道:“陛下圣明。”
苻坚呆住一般地看着他弓身退出,直到听闻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掩上,才忽地回过神来。
然后,他怔了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般,慢慢垂下眼,无奈地笑了声。而这一笑,却让隐忍了太久的疲惫一齐涌上了心头。
苻坚两肘撑在御案上,低下头,把脸埋进了掌中。许久之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门外响起宫人的声音:“陛下,早朝的时辰到了。”
苻坚抬起脸,忽地站起身。在原处定定地站了片刻,方才对门外扬声喊到“更衣”。
然而一开口,不知为何,声音里竟已有些沙哑。
*****
慕容冲披着一件外袍里在窗畔。
时已秋末冬初,院中梧桐的枝叶已不如当初那般繁茂。寒风一吹,便零星掉落在院中,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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