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垂着头看着手中的书卷,用力慢慢握紧,许久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慕容泓,终是又垂下眼去。
慕容泓负手看着他面色里分明的犹豫,不由道:“冲儿有什么,直说便是。”
“大哥……可还准备进攻长安?”慕容冲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口。
慕容泓怔了怔,随即笑道:“自然。”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宽慰道,“冲儿,你跟着我,此刻已不必惧怕苻坚了。”
慕容冲闻言却立刻笑了,摇摇头道:“大哥,我不怕他的。”
慕容泓分明看清了他笑中的勉强,便玩笑道:“既然不怕,等入了长安之后,你也随我一道冲锋陷阵如何?”
“大哥,”慕容冲自嘲地笑了笑,伸出双手看了看,“只可惜幼时学的那些骑射之术,我早已忘记大半了。”
“无妨,倒时我教你便是。”
“多谢大哥。”
慕容泓看着慕容冲终是露出几分带着真意的笑容,不由得心境也舒缓了几分。迟疑了半晌,他念起自己的心事。复又开口问道:“冲儿,你可否告诉我,苻坚是怎样的一个人?”见慕容冲神色突然变了变,便又解释道,“兵家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战在即,我……需多些把握。我若不对苻坚多些了解,便绝无十成把握。”
然而慕容冲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却垂下眼,皱眉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慕容泓只道他是不愿再提起那段往事,便刻意地笑了笑,道,“罢了……我不该勉强你。”
然而慕容冲仍是立在原处,似是有些失神。
慕容泓自知问错了话,定是让他想起许多不堪的往事来,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罢了罢了,不知道也无妨。时辰不早了,我便先离开了,你也早些歇息罢。”说罢转身离了营帐。
而待到他离去很久之后,慕容冲仍是立在原处。
并非如慕容泓所想,触及了伤心往事,哪怕那些过去都是如同梦魇一般的记忆,可他却从不会惧怕回忆。他知道多深的恨都是会随着时间淡去的,而只有刻骨铭心的回忆,一遍一遍的回忆,一遍一遍的二次经历,才会让那种恨每一日都如同崭新,才会让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苻坚这个名字,记得自己终有一日要杀回长安,一雪前耻。
此刻他虽然一动不动,然而神智却是清醒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可是,他发现自己竟当真“不知道”。
那些历历如昨的记忆里,苻坚曾用马鞭用盐水对自己进行极端的折磨,曾把自己按在床上狠狠贯穿,却也曾在自己受伤之后寸步不离地照顾,也曾在自己昏倒之际把自己按在怀中死死抱住。
在这世上,他是带给自己最深切痛楚的人,是自己最恨的人,却也是唯一一个会顾及自己感受的人,为自己感伤而直至泪落的人。
这世上,唯一一个爱自己的人。
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意识恍惚间,慕容冲踉跄着走出几步,伸手死死撑住几案,轻轻地喘息着。然而仓皇间衣袖一挥,扫落了其上的那盏油灯。
油灯翻倒在地,点燃了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阿含经》。慕容冲见状突然清醒过来,立刻拿起桌上的茶水浇去。
一缕白烟腾起,原本不大的火势就此熄灭。
慕容冲背身靠在几案边,看着那卷《阿含经》大部分页数已然被烧得模糊不堪,片刻之后,却忽地大笑起来。
是的,他对慕容泓所言不假,这《阿含经》着实是他近日才想起一看的。原本以为如此终归能够获得几分解脱,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此举当真太过幼稚。
若当真如佛教所言,五蕴皆空,六根清净,自己岂非应当放下一切?
或许别人可以,可慕容冲是万万不行的。人道放下不易,殊不知,背负往往才是最难的。
慕容冲慢慢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拿那佛经,然而五指触及之处,只余下一片滚烫的黑灰。
可他仍是笑。
佛度众生,度一切苦厄又如何,他慕容冲早已无可救药了。
只是这佛经上却当真有言不虚,只可惜方才慕容泓念到两处都未曾继续下去,并未念及他真正触及他心底的句子。
佛云:夫去欲者,以不净观除之。欲从想生,以兴想念,便生欲意,或能自害,复害他人,起若干灾患之变,于现法中受其苦患,复于后世受苦无量。
佛亦云:是故,当想念,以无想念,便无欲心,以无欲心,便无乱想。
佛云:爱为网、为胶、为泉、为藕根、为乱草、为絮,从此世至他世,从他世至此世,往来流转,无不转时。
佛亦云:怨憎、恩爱,此二法由爱兴,由爱生,由爱成,由爱起。当学除其爱,不令使生。
——当想念,以无想念,便无欲心,以无欲心,便无乱想。
——当学除其爱,不令使生。
——除其爱,不令使生。
——除其爱,不令使生。
……
*****
苻坚一身冷汗地惊醒。扭过头,一眼便看见慕容冲卧在自己身旁,夜色之下,双眼微闭,面容干净。
“冲、冲儿……”他忽地俯下…身子,几乎是无法自持地将人用力抱在怀里。仿佛只要这一次抱紧了,人就一生一世不会离开。
“陛、陛下?”身下的人似乎醒了过来,见苻坚如此情状,有些诧异地惊叫出来。
苻坚听闻那声音有异,放开手低头看着那人。只见视线里那清秀的眉目一点一点和记忆剥离开来,末了显现出其本来面目。
和慕容冲有几分相像。然而,只是相像而已。
是清河。
苻坚怔怔地看着她片刻,忽地收回目光,叹息一声。
“陛下怎么了?”清河抬袖为苻坚擦去了额前的汗水,疑惑道,“可是做噩梦了?”
苻坚摇摇头,并不言语,却仍是叹息。
实则那并不是个噩梦罢。他只是梦见慕容冲忽然出现在面前,冲自己淡淡微笑着,可是下一刻,眼前所见,便是那城头飞雪,一人一车静立许久,终是默然离去。
这并不是噩梦,甚至或许不是梦。它们是真真实实出现过的场景,可是出现在梦里,对自己而言便有如梦魇一般。
因为天意绝不会给他一次机会重来。哪怕已决心,若有重来,便是满朝诟病,便是人人反对,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独自离开。
所以这次在梦里,他急迫地奔下城头,仓皇地去追逐那马车留下的痕迹,可是无论如何伸手,却依旧无法触及。
“陛下?”似是失神太久,耳边又是一阵低唤。
苻坚应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清河的眉目,许久之后,他忽然问:“你说,冲儿对孤……”话未说完,却只是一声叹息。
而清河却已然明白他话中所指,默然片刻,道:“冲儿自然是爱陛下的。”
“是么?”苻坚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扭头望向窗外道,“还记得他走的前日,你说他因为不能为孤生儿育女,便要将旁人也赶尽杀绝……”顿了顿,不等清河开口,却又径自道,“可是,若当真如此,他此刻又在哪里?他为何……不回来……”
清河怔怔地看着苻坚,此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苻坚说出方才的话之后,自觉失言,便不再继续下去,只是摇摇头,道:“罢了,睡罢。”说完人已背对着清河侧卧下去。
清河定定地看着苻坚宽阔的背影,突然一滴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仿佛是自己亦是始料不及,她仓皇地咬住身下的被衾,将哽咽强忍了回去。
她终于明白,此刻同自己同床共枕的这人,这些日子以来,不过是将自己视作替身罢了。他弟弟,慕容冲的替身。
可是,自己已将整个身心托付给他了,便是收回,也已然晚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独有这人,却从未料到,这人心中竟已容不下他人。而那人,此刻生死未卜,不知所踪,便是如此,也要之意挂念下去?
清河慢慢闭上眼睛,想起慕容冲的面容,一种又怜又痛的感觉浮上心头。她在宫中目睹了太多二人的柔情蜜意,曾笃定自己的弟弟已经为爱忘了国恨家仇。而慕容冲离开长安之后,此刻却是无踪无忌。这让她对过去的所思所想忽地产生了几分动摇。
只是无论如何,这已不是自己这个深宫女子所能顾及的了。清河默默地擦干了眼泪,在苻坚身后蜷缩起身子。
闭上眼,脑中萦回的便只有一句话:冲儿,你若还在,便不要回来了。
无论是因由家国,抑或是我的私心,你都不要再回到此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四五天,日更4Q字= =+
23
23、第二十三章 西进长安 。。。
慕容泓军营内的这个夏夜,与往常并无二致。蝉鸣阵阵,夜风习习,褪去了白日的溽暑,整个阔野也添上了几分静谧。
慕容冲独坐于帐内,一面闲闲地翻看着一卷书,一面将手中茶杯送至唇边,一口一口地浅酌。
他目光认真而缓慢地扫过书卷上的每一行字,神情格外投入。投入到连帐外突然传来的骚动,也没能让他的面色有分毫改变。
片刻之后,看完了一页,他放下茶杯,轻轻地翻动书页。顿了顿,再拿起茶杯,仍是轻啜,仍是慢慢地扫视着书上的文字。
然而帐外的骚动却愈发明显起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在营帐内跑过,伴着刀剑碰撞声,高低起伏的喊叫声,刺耳的马嘶声,身体倒下的沉重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火光之下,深色的影子投射在帐内。不断有身影纠缠着,然后有人倒下,跑开,或者继续厮杀。
风声鹤唳之下,桌上的油灯仿佛也受到感知一般,不安地跳动起来,连带着书页上的字迹也变得时明时暗。
慕容冲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扭头看了一眼那不安分的油灯。他很快收回了目光,炊烟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
茶不过是普通的茶,同过去日日惯饮的碧螺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然而他盯着那杯中不断荡漾开来的碧色涟漪,却只觉此时此刻,这无名的茶水却是任何价值连城的名茶也无可比拟的。
外面的喧嚣声忽然大了起来。慕容冲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帐外不住晃动的人影,这才慢慢地挑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而下一刻,帐门忽地被人从外掀开,夹杂着沙尘,夹杂着浓重血腥的风立刻自外吹入。慕容冲微微眯起了眼,然而片刻之后再一定睛,却见几名身着铠甲的将士已然立在自己眼前。
这三人自己是认识的。其中二人名唤高盖,宿勤崇,隶属慕容泓帐下。而他们身后立着的,便是韩延。
“啪”的一声,慕容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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