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两人的对话真是简单又奇怪。
女孩低头,肩膀抖动,像是在压抑哭泣,声音微微发颤:“我没照顾好他们。妹妹走得很……很平静,我,我埋了。小虎,小虎被征走了,没回来……”
“好了好了。”大虎的言语总是这么简单,如此痛的消息,他都不曾发狂。
大虎看到我站在门边,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梨花,这是子岐。”
名叫梨花的女孩抬头看我,哭得正是梨花带雨。她面庞小巧,细眼修眉,口鼻精致,不施粉黛,朴素大方,虽不艳丽,却别有令人喜欢的亲切气质。她皱眉道:“他受伤了。”
“嗯。”大虎点头。
“伤得很严重啊。”梨花责备地看向大虎。
“嗯。”
“那还不快去抓药?”梨花急得几乎要跺脚了,吩咐大虎道。她走来扶我,似是忘了刚才的悲痛,全心投入照顾我当中。
“不必……姑娘不必……”我被她连拖带扯拽到里间,被按到破旧的木床上,木床吱吱呀呀作响。
“别逞强了,想活命就乖乖躺着。”梨花的声音柔美却坚定。
绿柳岸虽然依旧是绿柳依依,然而整个村庄已然是一派冷冷清清的景象了。看似安详,实则悲凉。这里几乎没有成年男子了,每一家中都是孤苦伶仃的妇人,老人,或是小孩。今年收成不佳,冬天又格外寒冷,死亡蔓延了整个村子。混乱的时局中,没有人在乎这里有谁饿了,有谁病了,有谁死了。
梨花眼睁睁看着十四岁的弟弟被抓去充军,却不能怨谁,因为那时国就要亡了。梨花守着饱受饥寒折磨的五岁的妹妹,紧紧抓住妹妹的手,却抓不住妹妹逝去的生命。
我躺在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床上,感觉着夕阳透过窗子照到脸上,闭上眼睛,也看得到金灿灿的光芒。时间悠悠闲闲慢慢地走,我恍恍惚惚坠入梦乡。仿佛世界那样安详,不曾有战争,不曾有灾难,不曾有死亡。我的生命如此真实,却如此孤独,就像从来都只是一个人,没有什么为我指引方向。
唯一提醒我现实是如何的,就是身上那煎熬人的伤痛。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外屋的饭香透过门上残破不堪却很干净的竹帘飘进来,竟然让我有一种想要就这样生活下去的欲望。
然而一转身,我却不能淡定了。因为我看到,梨花背对着我,就躺在里侧,与我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衾棉被。
我不确定她是否睡着了,也不明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披上外衣下床,向外屋走去。
墙角的灶上是一口破锅,锅里煮着菜汤,腾腾地冒着热气。大虎闲闲地靠在一张躺椅上,似是沉思什么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我走到大虎面前。
大虎缓缓抬眼瞧我,漫不经心道:“既然你睡了我妹妹,那就娶了她吧。”
“什么?”我惊道。我感觉梨花走到了身后,回头怒目瞪着她,想要听的她的解释。她却什么都不说,也不看我的眼睛,走到灶旁,盛了一碗饭,递到我面前。
“你们是在耍我吗?”我牵起嘴角,强笑道,“原来是个圈套,大虎,我果然看错你了。”
“并不是……”大虎语气淡淡,却不愿意解释什么。
我转身夺门而出,沿着门前的小路匆匆离去,不知道该去哪里,却知道不该留下。细雨蒙蒙,柳条轻舞,嫩芽清新。
“子岐。”大虎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
“滚。”我甩开他。
“你只剩一个人了,跟我们做一家人不好吗?”
“不好!”我吼到,“你们是骗子!我不会娶她的!一开始我就不该相信你。”
“可是事已至此,你不负责任地走了,叫我妹妹怎么办呢?”
“什么事已至此?”我几乎发狂,“我什么都没有做!”
“哼。”大虎不再说什么,直接把我扛在肩上往屋里走。
“放我下来!”我挣扎着要逃脱,却牵扯了腹部的伤口,痛得只想咬人,便狠狠地咬住大虎的肩膀,几乎咬下一块肉来,他都不曾喊一声。
我的双手被向后绑在了床头。梨花不忍地说:“哥,别这样对他了。他想走就让他走吧。”大虎揉一揉自己的肩头,说:“没事的,关他几天就好了。不然他都不知道怎么活。”端详我一阵,又对梨花说,“挺好的一个人,但愿你们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我的脾气也几乎磨平了,每天也不反抗了,就呆呆地卧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梨花伺候着。我不理他们俩,他俩有时兀自跟我说话,有时也不理我。晚上被迫同寝,我和梨花也都是和衣躺着,不碰对方。这让我感到不解,难道她不是贪图我的美色吗?
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懒懒地躺在床上,神思迷迷糊糊畅游太虚。突然一个阴影挡住了眼前的光。我艰难地睁眼,看到大虎没表情的脸,转个身闭上眼继续睡。懒得理他。
“还打算跑吗?”大虎拍拍我的脸,“我解开你的手,不许跑。你也跑不了,就你那小身板。”
手一解放出来,我跳下床撒腿就跑。然而悲惨的是我并不是被大虎提着领子揪回去,而是自己腿麻跪倒在地。
“哈哈。”大虎抱着手站在我身后,嘲笑我。
晚饭时候,我们三人围坐在矮桌旁,点着一盏暗暗的油灯,都埋头苦吃。梨花依旧是穿着男装,宽宽大大的,一点也不讲究。她冲我笑笑,说:“多吃点,看你营气不足的,脸色刷白。”
“天生的。”我对着碗嘟囔一声。
大虎和梨花惊得张大嘴,愣愣地看着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终于说话了……”
我沉默。
“妹妹,你多吃,别管他。”大虎嘱咐道,顿一顿又对我说,“对了,子岐,今天解了你的手是有两件事要跟你商量。”
我和梨花双双抬头望向他。
“第一,这是家里最后的一锅米了,明天就没饭吃了,你看,你要不要为这个家出点力呢?”
“啊?”我呆。
“第二……我妹妹怀孕了。”
“啊?”我几乎尖叫,手里的碗“咣当”坠地。
“哎呀,败家子,好好的一个碗就这么砸了。”大虎皱眉埋怨到。
“大虎,大虎!”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转头看向梨花,眼神哀怨向她求助,然而目光落在梨花的肚子上,才发现,她的肚子果然微微隆起,圆圆的将衣服撑起来。这也是她总穿男装的原因吧。从来不曾仔细观察,现在想来,梨花似乎常常身体不适半夜醒来,而我只是一个劲儿生闷气。
“可是,我真的没碰她啊!”我拍案而起,吼完又觉得心虚,会不会是我当时病得昏了头,晕晕乎乎中起了歪念,把梨花给怎样怎样了?苍天呐大地呀,我真是个禽兽啊衣冠禽兽啊……
底气不足地跌坐在座位上,我望望面容憔悴的梨花,觉得作为男人,应该敢作敢当,尽管我这坏事做的自己连感觉都没有,想起来有点吃亏……禽兽你在想什么啊!
我嗫嚅道:“那个……假如真的是我,那,我承担。”
“好!”大虎一拍桌子,赞许道。
“不好。”梨花站起来,表情坚定地望着我,“孩子不是你的。”
沉默。死寂。
“你什么都不必承担。子岐,你走吧,好好地生活。”梨花柔柔地一笑,似是忆起了什么幸福的过往,“我会生下他的孩子,我会好好地把孩子抚养长大,我自己可以的,不想连累你。”
说完,梨花匆匆转身出门,望着天边明亮的圆月,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我想,她在擦拭眼泪。
“她男人死了。”大虎声音仿佛叹息,“跟我一起上的战场,我看着他倒下了,真是没办法。”
望着门外那瘦削单薄的身影,凉风扬起她的飘飘长发,漂亮的侧脸上满是忧伤,望着远方曲折小路的尽头,像是等着良人的归来。然而这个归来,是永远不会到来了。
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心。我想,我活着简直是个废人,又没有该去完成的使命,然而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为什么不呢?何况,对于我身上的那个诅咒,若有人爱上我,必然会遭遇不幸,现在梨花心里爱着别人,我便不会伤害她。
只是,想到长安,觉得心痛,愧疚。他这样悲惨地死了,我凭什么还好好地活着?我不配得到幸福。
“让我来照顾她们。”
“什么?”大虎大概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
我认真地望进大虎的眼睛:“我来照顾她和孩子,我来照顾这个家。”
“真的么?”大虎略显怀疑,“你愿意帮别人养孩子吗?我可不逼你啊。”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走到梨花身旁,轻轻握了握她冰冷的手。梨花擦掉眼泪,回头装作轻松地一笑,她这样故作坚强,让人看着心里苦涩。“谢谢。”她柔声说。
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后有大片的梧桐林。我与大虎日出时分扛着斧头翻山去伐木,日落时踩着晚霞扛着木材回家。
梨花准备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等我们回家。她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我们为她在城里裁了桃红的布料,请村里的老裁缝为她做了一件美美的孕妇装。
夜里,我点着灯雕木斫琴,整块的桐木就做琴,剩下的小块木料就雕一些小玩意,半个月进城一次,去卖琴卖木雕。多亏了大虎的脸皮厚,又能吆喝又能跟琴馆老板讲价,我们挣了不少钱,算是村里的小康家庭呢。只是家庭成员有点奇怪,俩男一女,女的还有孕。
六月的夜里,天气闷热,热得人睡不着觉。我躺在自己亲手做的木床上,望着面前刚完工的小摇篮,想象着即将诞生的新生命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小孩子,我竟然有点兴奋,像是自己要生孩子了。
轻微的抽泣声从床帐的方向传来,我慌张地起身,怕是梨花肚子痛或是怎么样。拉开帐子,映着月光,我看到梨花缩成一团,像是寒冷不耐,面上满满的都是泪痕。
“怎么了?”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她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怕。”梨花声音虚弱,不停地抽着鼻子,“我好怕。”
我轻轻擦掉她额上的汗,把被子拉上来,严严实实地盖住她。
“我怕,孩子是不是健康,会不会因为我这些月来的饿肚子,生病,或者情绪不好而落什么病,到时候能不能顺利生下他,我们这样简陋的屋子,孩子会不会着凉,会不会生病,他长大以后,会不会淘气,会不会闯祸,会不会……”
“梨花,不要担心这么多,他一定会健健康康诞生的,因为他知道他的娘亲喜欢他,疼他,爱他,他会好好的……”我这话讲给梨花听,却也很想讲给自己听。我的娘亲,是不是疼爱着我呢?她狠心地将我抛下水时,究竟在想什么?真的讨厌我吗?我想我真是扫把星转世,不仅身带着诅咒,还被自己的娘亲厌恶。现在的安宁生活,能不能在我这不吉祥的人身上长久呢?
七月初一,柳湖里的莲花清清爽爽开了一池。新月巧挂枝头,满天繁星璀璨。清风送荷香,绿柳拂夜凉。我和大虎站在门外,焦急等待。刚入四更,房内“哇”地一声,响彻云霄的哭声,总算让我俩安下心来。
“是女孩。”接生婆笑嘻嘻地出门来,“你俩谁是孩子爹呢?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