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好一些?”他问,没有等到钟檐回答,想起一件事,继续问,“你的腿是怎么跛的,可以告诉我吗?”
钟檐虽然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尴尬暧昧,可是想着申屠又不会听他的,他也打不过他,最重要的原因是申屠衍揉腿的动作实在是太舒服了,他闭着眼睛,几乎要睡着,听到这样一句,嘀咕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你不是从来没有告诉我吗?”
“我……”申屠衍才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不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分开了有十一年了吧,你也不是当年的申屠衍……我也不是当年的……那个申屠衍,做了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钟檐低语,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一片稠密而平和的呼吸声,交织在这一片江南烟雨之中。
申屠衍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跋涉,流浪,都不过是一枕黄粱,他不过只是拥着眼前的这个男子睡了一觉,他忽然鼻头一酸,原来他十年沙场,每一次都拼了命了想要回来,也不过是想要回到这个人,听他再数落自己一次。
那么入土也便是瞑目了。
他轻笑了一声,轻轻的唤了一声,钟檐似乎是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鼻头皱了皱,继续睡。
未来的日子,还长呢。
我总可以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天。
他这样想。
☆、第一支伞骨·合(下)
“噗通——”一声巨响,一个重物落地。
床上的男人站起来,看着刚才被自己踹下去的男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拍拍手,就从床上站起来。
其实申屠衍可算是真冤枉,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咳咳……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钟檐踹了申屠将军后,心情分外爽利,哼着小曲就去开张了。
为此,申屠衍蹲在门口,当了一天的透明人兼望夫石。
——“钟师傅,开张的这么早呀?”
——“呀,钟师傅,这把伞不错呀,怎么卖?”
——“我说小钟,你家表哥是怎么了,怎么一早上了,只直勾勾的盯着你瞧,你是不是欠他银子了?”
整个过程中,申屠衍都用一种我有罪但是还我肉骨头的怨念眼神盯着他瞧,纵使淡定如钟檐,也终于忍不住了,“没事,他睡多了,脑子糊涂了。”钟檐笑着,对朱寡妇说。
申屠衍的眼神又怨念了几分。
“没事的,年轻人嘛,贪睡也是难免,念几下就好。”朱寡妇脸上三分笑,带了探听的语气,“听说崔五爷忙着给你介绍媳妇……哟,是墙上挂着的这几幅,呦呦,小模样的,真水灵。”
朱寡妇看着那墙上的画像,啧啧称奇,“可惜好看有什么用,能持家,能生娃,才是正理儿……”
“朱家嫂子说的是。”钟檐漫不经心回了一句。
朱寡妇眼神一亮,凑到钟檐跟前,脸红扑扑的有些渗人,“小钟师傅,您说得忒对了,那么……那么我家表妹还有机会?偷偷跟您说,我家表妹就是您说的那个型啊……”钟檐看着朱寡妇一张一合的红唇在眼前开开合合,觉得眼晕得紧,一挥手,说,“我说朱家嫂子,你那表妹……还是省省吧。”
朱寡妇觉得无趣,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申屠衍,原本暗下去的眼神又亮了起来,“哎……大表哥呀,你有媳妇了吗?我这表妹可真是……”
“我没有媳妇。我有刀。”申屠衍脸色一黑,木着脸拿起削竹子的镰刀晃了晃。
朱寡妇心想这男人俊是俊,但是太彪悍了,自家表妹还不给他拿捏得跟个软柿子似的,还是小钟师傅靠谱,又会门手艺,能养活老婆和孩子,又把苗头指向了钟檐。
朱寡妇一阵闹腾,到了晌午时分,终于走了。
少了女人的聒噪,庭院里忽然又安静了起来。
昨夜才下了一阵急雨,此时外头依然是水洼连着水洼,油光光的,稀薄的日光洒在门槛上,世界蒙上一层清清淡淡的光泽。
钟师傅闻着那后屋飘来的饭菜香味,顿时腹中的饥饿感又加重了几分,也不回头,“开饭了?”这样的熟稔的反应,仿佛他们已经过着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年。
申屠衍听他终于和自己说话,如逢大赦,赶紧回话,“嗯,好了,要在后堂用,还是端到前面来?”
被朱寡妇这么一阵闹腾,他早上生得那一顿脾气早没了影,此时开口才向想起来自己还生着他的气呢,心里虽然别扭,却觉得没必要跟自己的胃过不去,“我们去后面吧。”
氤氲的白色蒸气从灶上冒出来,简陋的案桌上仍旧摆了那几样菜。
钟檐将所有的菜都拨了个遍,拿筷子夹起那黄橙橙的小片儿,嗅了嗅,嫌恶的放回原处,皱眉,“申屠衍,你是纯粹不让我吃饭吗!”
原本消下去的怒气一股脑儿又到了跟前。
钟檐少年时代的荣华,导致他对食物几近苛刻的挑剔,后来落魄,什么都只得下咽,可是有些食物,却是打死也不碰的,吃不得的食物中,就有生姜这一样,他心头一恍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自家的娘亲逼着吃饭,而那时,那个冷如木头的少年就在院子里扫地,没有任何情绪的看着他。
如今,情势早已不同,只不过,逼他吃饭的人,却换成了当初冷眼旁观的少年。
“我知道你不爱吃姜,但是活血散寒,很有效,你的手脚又经常暖不过来……”申屠衍柔声道,舀了一勺汤到他的碗里,“这汤里,我加了别的料,盖住了姜的味道,不信,你吃吃看?”
钟檐将信将疑,把碗凑着眼前闻了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饮下。
明明姜片浮在油汤上,却丝毫没有姜的气味,这其中,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两人默默扒着米饭,一顿饭,讷讷无言。钟檐心里有着自己的心事,即使有生姜,也吃下许多饭菜下去。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放下筷子,皱眉,沉声,“申屠衍,你来云宣,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一句,像是在问申屠衍,也像是在自问。
他来云宣,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讹光他所有的钱财,难道就是为了强要他吃这讨人厌的生姜,难道是为了听他张口便是一顿数落和毒舌,他被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打败了。他看似坦诚,却从来没有说过这十一年他去了哪里……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申屠衍怔住了,这样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却让脸上浮出了笑意,晕开,饱经风霜的脸竟然渲染了江南的春绿,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瞬间仿佛变得很小,又变成了当初小小院落里疏离木讷的少年。
“我来践故人当年的诺言。”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绝不掺假。
“你这榆木脑袋装的都是浆糊吗?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这个,羞不羞……”钟檐气急败坏说了一堆,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可是对面的男子,仍是淡淡的笑着,仿佛这些话,都是在称赞他。
他暗笑着,小檐儿,能够听到你这样说话,真好。
钟檐一张钢嘴利牙,能把死人打击得跳出棺材来跟他理论,能把哄抬价格的小贩说得非把东西卖他不可,可是,到了申屠衍面前,却是没辙。
一物降一物,战胜毒舌的方法就是比他还要不要脸。
钟檐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跟他争执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比着犯倔,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大块头。
到了下午,钟檐真的教申屠衍扎起伞来,他原本以为申屠衍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想到,他倒真的能够静静的听他说。
“别看这伞就是竹架子和伞面,其中可是有大学问的,削伞骨、锯葫芦、组合伞架、煮晒伞架、装伞键、裱皮纸、伞面题画、修卷伞页、漆熟桐油、穿饰线、套柄锤和结伞顶……三十多道工序,半点马虎不得。”他拿着小刀细细削着伞骨,“制伞的祖师爷说了,既然传授了这份技艺,就要守住这手艺人的本份,皮纸和竹子、熟桐油都要用好的,不能对不起这个活命的饭碗。”
申屠衍听他细细说着,也不插嘴,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个工具,心里却觉得时光真是一个古怪的玩意儿,把昔日不识柴米油盐的大少爷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钟檐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却很少有人知道,伞就是有灵性的,伞魂骨魄,在制伞人制伞的时候就注入了……”他望了门外,不知何时雨又开始下了。
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行人踩着雨花,稀稀落落的走在这发着白光的石板街上,谁也不知道伞下,是不是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叹了一口气,“伞啊,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果用到了,就是挡风遮雨,半刻也缺不了,雨停了,便也可以抛到脑后……可是人们总不知道啊,伞也是有魂的东西,也是会伤心的,会不好受的……”
他的眼神黯然,却是真的伤心了,这些与他朝夕相伴的死物,在钟檐眼中,不仅是活命的把事儿,更是唯一依靠的朋友。
“你这一身手艺是向谁学的?”申屠衍忽然问。他迫切想要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老头,教了我。”
“然后呢?”
“他死了。”
“……”
申屠衍无言,好吧,小钟师傅把握错了重点。
申屠衍也从来没有说着分开的十一年,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是因为他也从来没有问起。
☆、第二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做了一个梦。
光怪陆离的旧景不停在他眼前,他知道自己一定去过那里,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最后定格在祁镧山下的那一片山坡上。
金戈铁马如黑色的潮水般压境,耳边尽是疾风劲草般的风声和战鼓声,一睁眼,他已身处这浴血奋战之中,喷溅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甜还是咸。
“将军,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去!”
“看来我们中了计,能撤多少算多少!”
“好男儿抛头颅,弟兄们,来生再见!”
他的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眼前是大晁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那些人,从十多岁时就入伍,甚至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金渡川,金渡川,竟是此生难渡。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死寂的荒原,盘旋的猎鹰,如山的白骨,季节飞快转换,从冬到春,又回到冬天,枯荣有时,却没有人知道这荒漠下的森森白骨。
申屠衍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巨大的棺材之中,那低垂阴霾的天空便是那一片黑压压的棺材盖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永久的这样躺下去。
不死,不活。
苍茫灰白的天空下飘荡着牧羊女的歌声,蛮夷的女子比不得中原的女子,能够把歌谣字眼咬得准确已经是十分不易,那不成调的歌声便是大晁坊间极其流行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醒来,已是宣德十一年。
他擦去了一身冷汗,但是湿冷的感觉紧紧拽住他的感官,很不舒服,睡不着,索性起来把水都烧伤,把柴劈了,把伞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干完了活,天便亮了。
他走到前铺的时候,发现并不是钟师傅一个人,还坐着一个白衣束发的公子。
这一日冯赐白穿得倒是规矩,简洁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