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皇城,又听见户部郎中季少时喊了一声“父亲”,季霖深深吸了口气晃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父子二人踩着日光走了片刻,季霖觉得暖和一些,方才喃喃道:“心细如发,算无遗策,信和王爷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
“父亲”,季少时垂低目光,语气却带着几分坚定,“那件事情我应了王爷,现下已办得七七八八了。”
季霖闻言顿住脚步,却见季少时仍然走着,笔直的身影迎着阳光一直前行,走得虽慢,却毫不犹豫。季霖长长叹息一声,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有些路一但踏上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知道”,季少时转过身来看着季霖,目光清澈而坚定,“不论因由为何,只要这件事于国于民有利,我便要做”。
季霖舒心一笑,走上去与季少时并肩而行,轻声唤道:“少时……”
“嗯?”
“他朝吾儿的建树,必在为父之上。”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旧梁上春燕衔泥,老树发出几枝新桃,古老的京城在春日中焕发着神采。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大王,少爷考了二百五十名!”“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大……你说什么!!二百五十名?!”
☆、第二章 醉酣未及客先昏(下)
晨光昏淡,各处的城楼敲过五更钟,司阍推开朱红的皇城大门,鸿胪寺官员带领文武百官秩序走入皇极殿。皇帝身着绿色滚边玄黑描金龙袍款款行来,百官转身三呼万岁,皇帝端坐大殿之上。殿外浓云蔽日,隆隆滚了一声春雷,却是快下雨了。
都察院御史卜尧铭手持牙笏出列禀道:“春闱进士榜前日张出,竟是有人议论纷纷”,他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过列在队伍前端的几个身影,脊背弯的更低,又道:“据臣听闻,此次春闱竟是有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户部尚书顾大人家的公子酒后妄言,竟说自己送了十万两银子给同考考官信和王爷只买了个贡士。春闱乃是为国家选拔人才,激浊扬清的大事,怎容这等宵小所为有辱大统!何况信和王爷素来秉直,才当得了一个信字,还望顾大人与吾等说个明白,莫要污了王爷清名!”
卜尧铭语气铿锵,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参的又是堂堂王爷与当朝正二品尚书,众臣面上犹自平静,心中却如雨水滴入滚油,早已炸开了锅。
顾明身形一晃,纵然心中早有准备,此刻一至,整个人还是如下到滚锅中被烈火烹炸一般,颤颤出列道:“街谈巷议怎能作数,卜大人说话可有证据?”
卜尧铭冷笑道:“顾大人若要实证,微臣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但汇通钱庄的账簿上想必是有的,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派人去一查便知。”
顾明如遭雷劈,面色大变,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翌靖看了一眼顾明,面色如常出列道:“这么说来,卜大人是笃定本王收了贿银,徇私舞弊了?”
卜尧铭口中虽道了一声“不敢”,语气中的讥讽却是将这罪名做了个实打实。
翌靖面上含笑,问道:“卜大人可知顾尚书家的公子取的是第几名?”
卜尧铭心中转了几个念头,暗道一声“不妙”,只从鼻中冷哼一声。
翌靖却也不恼,负手转身向季霖问道:“季学士,若本王没有记错,顾大人家的公子并未排入贡榜的前两百名。今科的卷子您是过了目的,不知对顾公子的考卷可有印象?”
季霖点头道:“顾公子的卷子臣确实看过,虽不见拍案之论,贵在条条工整,排在二百名后却也当得,诸位如若不信,可取考卷来当堂验证。”
“这么说来,徇私舞弊便谈不上”,翌靖神色温和地看着卜尧铭,“至于十万两白银,本王确实收了。”
卜尧铭原本暗暗担心,忍不住便悄悄看了太子一眼,却见太子面上半分表情也无,现下听得翌靖承认收了银子,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肚中。
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莫说朝中众臣,便是座上天子也知道,倘若在户部尚书这样的肥差上滚过一趟,连十万银子也拿不出来,才真是寒了众臣的心。但这人人知晓的事却只能烂在肚中,是万万不可拿出来晒太阳的。现下窗户纸一捅破,不办顾明必是不行,信和王爷竟一口承认自己收了贿银,真叫人惊得眼珠子也跌出来。
太子眼中掠过一抹笑意问望了翌靖一眼,心中暗道好戏这就要唱开了。
这边厢顾明却是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把头磕得梆梆响。
翌靖的目光淡淡扫过众臣,昂首对皇帝坦然道:“父皇,顾大人确将十万两白银交与儿臣。只是去年冬天西北雪大,不少牧民的牲口都被冻死了。顾大人乃肃州人士,因不忍见乡亲受苦,便把多年所蓄托儿臣差人送到西北,儿臣自己又添了十万两白银,请西北布政使司安排人手买些牛仔羊羔送予灾民。一应事项都在户部备过案,牛羊皆是委托汇通商行在各地购买送至西北,大理寺着人去汇通查账之时,不妨也查查这一笔”,他见皇帝面色稍霁,微微一笑,又道:“前日儿臣收到叶平的书信,道是顾大人雪中送炭,西北乡亲十分感激顾大人,欲要奏请为顾大人立生祠,折子只怕这几日就递上来了。”
那边厢卜尧铭刚放进肚子里的心只差没呕出来,顾明是杀不成了,他气得浑身打颤,怒极反笑道:“微臣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擅用职权,贪赃枉法之徒,倒还可以立生祠!那两袖清风,清明一世之人,是不是该受万人唾弃?!”
鸿胪寺少卿陆鸣拉了卜尧铭一把,道:“大人冷静些,切莫殿前失仪!”
卜尧铭甩开他的手,哈哈笑道:“是非不辨,黑白不分,祸乱国法,违逆朝纲!殿前失仪又如何?微臣本便是言官,食君之禄,怎可不担君之忧!今日若是不将顾明严办,微臣只有死谏!”语罢,竟真的拂袖往立在一边的柱子上仰头撞去。
众臣俱惊,陆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卜尧铭的袖子。不想他去势太猛,二人一起摔在地上,又将立在旁边的几位老臣带了个趔趄,牙笏掉了满地,巍巍朝堂顿时乱作一团。
阴了多时的天终是飘起雨来,皇帝面色黑得滴墨,低喝道:“闹够了没有?!”
站着的众臣纷纷跪下惊呼“皇上息怒”,皇帝站起身来拂袖道:“顾明拿下狱中候审,着大理寺清查此事!”语罢冷哼一声,疾步走入后殿。
卜尧铭自在一边痛哭得涕泪横流,却借着抹眼泪的档隙与太子交换了个眼神。翌靖走在太子后面,正好瞧见二人暗通款曲,不由得轻笑出声。
“大哥竟还笑得出来”,太子扬了扬眉。
“天下可笑之事甚多,为何笑不出来”,翌靖轻声道:“若没记错,太子殿下擅弈,只是殿下可否知晓,便是弃子,有时候也是堪得大用的……”
……
从皇极殿到御书房的路不算长,皇帝走得却慢,等踏进御书房时,满肚子的火气已消了大半。他推开窗户,只见雨帘中庭院深深,宫阙重重,竟是一眼望不到边。
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踏进书房来的时候,见皇帝脸上已经半丝怒气也没有了,心中顿时敲起了小鼓。正所谓天心九重,究竟自己又猜得中几分?
“季卿,春闱舞弊一事,你怎么看”,皇帝口中问着,手上端起一盏茶。
“此事臣倒是听得几分,想着没出什么乱子,便没奏请皇上”,季霖不敢抬头,只好听着声音猜测皇帝的心思,道:“顾明那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想给自家儿子买个前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银子起初是送到了太子手上,太子没收,顾明这才转送给信和王爷……”
皇帝“哦”了一声,问道:“太子为何不收?”
季霖想起日光中那个笔直的身影,定了定心神,道:“太子答他,‘本宫坐拥天下,科举事关江山社稷,岂是银钱可以收买’。”
皇帝朗声哈哈笑道:“好!”,面上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啪”一声把茶盏搁在桌上。待得片刻,又道:“大理寺归翌宁管,季卿替朕叮嘱他,此事必要彻查。”
雨幕渐深,轻风拂过,打湿的柳条再也翻飞不动,惟有湿漉漉的柳絮落了满地。
……
散了早朝,若风已等在皇城门外。虽下着雨,翌靖却没乘马车,只是接过伞撑着踏雨而行,见前面人群中走着个笔直的身影,脚下便加了几步赶上去与那人同行。二人默默走在雨中,不多时便绕到闹市,往来路人熙熙攘攘,面摊上的锅中滚着老汤,白气氤氲,将随雨春寒也驱散几分。卖糖人的小贩顾着摊子避在檐下,瞧着愈来愈大的雨势愁眉苦脸,翌靖会心一笑,融融暖意在心中散开。
“翌靖多谢季大人相助……”这边话还没说完,却见个衣襟褴褛的小乞儿匆匆跑着一脚踏在水洼里,“噗通”一声摔在翌靖面前,雨水泥汤溅了他一身。那乞儿看着年纪尚幼,赤着的双脚皴得开裂,泡了雨水便流出血来,眼见一跤跌下去污了别人的好衣裳,连疼也顾不得,只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把瘦弱的身躯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泪水在眼睛中滚了几圈,“哇”一声哭了出来。
若风吓了一跳,一边抢上前去呵斥那乞儿,一边忙着在怀里找绢巾。翌靖挥手止住若风,眼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住发抖,心中便如针扎一般,他俯下去伸手把小乞儿扶起来,又接过绢巾细细将他脸上的雨水污泥一一擦去,拿过若风捧着的外裳将他裹住抱在怀中。
季少时为翌靖撑着伞,面上挂着淡笑陪他慢慢走着。若风见自家主子胸前湿了一大片,下襟更是潮得滴水,伸手欲要将那小乞儿从翌靖怀里抱过来,不想那小乞儿十分怕他,手指紧紧撰着翌靖的袖子怎样也不肯松开,翌靖摇头笑道:“无妨,我便走一趟将他送到善堂。”
小乞儿一听这话,豆大的眼泪又滚下来,抽泣着道:“我不回善堂……”
翌靖伸手抹掉他的眼泪,问道:“为何?”
“我个子小,别人老欺负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决计是再不回去了……”他一边答着话,一边眼圈又红了。
“那你打算去何处?”翌靖含笑问道。
那小乞儿见他温柔的眉目蕴着笑意,一时愣了神,片刻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父母都死了……”
“那叫你跟着我,你可愿意?”
小乞儿惊讶得大张着嘴,头点得如捣蒜一般。
翌靖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既然跟着我,那就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许哭鼻子了。”
小乞儿咧了咧嘴,稚嫩的声音“嗯”了一声。
季少时将伞往翌靖这边偏了偏,淡淡笑道:“承蒙王爷抬爱,季某愿意追随王爷。”
翌靖也不看他,仍是慢慢走着,道:“季大人聪慧,必然知道翌靖诸般所做是为着何事……”
“自入朝为官的一日,季某便知朝堂之中暗流潜动”,季少时顿了一顿,“季某从未想过独善其身,只是民生不易,但求尽力周旋,为百姓做些事罢了。”
翌靖并不答话,季少时又道:“凉州有个名叫响石的小村庄,方圆数十里尽是白石,粮食蔬果皆不出产,村民唯有靠着养几只牛羊换钱度日。去年冬天大雪将牲口全部冻死,全村近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