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知道这辈子的指望都没有了。若是平常人,伤就伤了,大抵也不至于痛不欲生,但她那样的身份人家和一直的渴望,是没办法承认自己成了个不完美的人吧。而这种不完美,足以将她摈弃在皇家之外。她应该不会愿意再回皇宫去的,应该根本没有这个勇气。
明明是因为一时忍不住才转移开话题,但想想好像又恰好符合了晏栖桐的心思。不知道桑梓到底会怎么想她……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身边光影闪动,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晏栖桐猛得转身,背着光,见依着门口真有个人在那儿立着。
“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惊。”
夏日昼时漫长,夜临得很晚,桑梓的院子里此时不明不暗。金云柯慢慢将桑梓的药园子看了个遍,走出洞口,有些累了,便坐在木板床上,可是躺下又难以入眠。
为了避嫌,他是命人把木板床搬到了进药园子的山洞口的,已是临于悬崖边了。虽然老马怕有危险不肯,但是执不过他去。而此刻老马和三个下人都不见了,大概是在忙着准备些下山的东西,暂时将他一个人抛在这儿。因着桑梓的那两颗药丸,金云柯的痛苦减轻到微乎其微。还能呼吸,能吃饭,能想事情,金云柯有片刻觉得自己不曾病了。
当然,那都是美好的臆想。他听说人之将死,有回光返照一说,颇有些像此刻的情状,但他又相信桑梓,尽管那个病大夫对自己不够尽责,也依旧相信她。
相信她,就必须走她说的那条路,但那哪是明路,明明就是一条……血路。
一时又烦躁不安,似有火气直冲头盖。金云柯小心下地,慢慢地穿过黑暗走进洞中天地,他直走到后厨去,只是想去喝一口水,缓解一下心中的郁闷,但没想到,后厨里烛光摇曳,有一个娉婷身影依在水缸边,侧看宛若天成,神秘得不可触及。
所谓的后厨,不过是搭的一个简易的棚子,虽有门有窗,但依然简陋无比。金云柯白日里不是没进来过,但此刻却完全忘了之前的印象,只留下这片刻的剪影。
他只痴痴地看着那个似是恒久伫立的身影,却不料还是惊动了美人,使对方看了过来。他赶紧低下头去,作揖道:“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惊。”
晏栖桐局促地看着他,有点儿茫然地“嗯”了一声,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摘掉了蒙面巾,不知道现在挂上还来不来得及。
金云柯抬起头来,见美人好像还看着自己,不由解释道:“小生只是口渴,想来喝水,并非有意惊扰姑娘。”他一边说着,向里走了两步,在寂静里越发有些晕眩,嘴里只忍不住,“姑娘可否赏小生一口水喝?”
低头看了看自己洗过脸的这盆水,晏栖桐很想赏给他喝。这个男人说话真是做作的可以,走近了便可看到他眼中贪婪的光一点也不像他口里的谦逊有礼。她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什么不卑不亢,语态温和,恐怕只是个浪荡的纨绔子弟罢了。
晏栖桐突然起了一个意,她微微侧过脸,避开受了伤的那半边,曲了曲膝,算是见了个礼,尔后低声道:“……公子……客气了,公子请便。”她走开几步,指了指水缸旁搁着的水瓢。
金云柯从来都是喝顶极的茶水,几时用瓢舀过水喝。只是这一路上山也是吃尽了苦头,所以他也就乐得走近佳人。佳人款移莲步,不正是给自己机会么。他一边用余光瞧她,一边用瓢舀了点水喝。“水真甜。”金云柯喃喃赞道,呆呆地看着晏栖桐的侧脸,又觉得甜得不够解渴。后厨里光线不明,使那眉目如远山拢于烟中不辨睫数,如何仔细地看也只如宫殿的飞宇,漆漆如画气势非凡。她的鼻尖圆润,非一般相貌,唇角似擒有一笑,足以颠倒众生。
金云柯心跳如鼓,通通擂得耳鸣眼花,他不由有些吃力地问道:“姑娘可是……”
晏栖桐一惊,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那是什么表情,恍然大悟一般。
“姑娘可是九天仙女下凡来?”金云柯痴然道,“小生恐怕余日不多,但竟能在死前遇见姑娘……”
九天仙女?晏栖桐眼角微搐,镇定了一下,轻声道——她惟恐大了点动静就惊醒了金云柯的美梦,这人似乎发了魇症:“公子决意要死了?”
金云柯一呆,这话可谓正中心头,他放下木瓢,长叹一声:“人又如何真的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话实在。晏栖桐也有些怔住。生死这一对字眼,她应该是走了一遭,却是够稀里糊涂的。生时不知何时死去的,死后不知如何生还的,再没有比她茫然的人了。
“不过,”金云柯突然道,“小生本是十分挣扎于生死,此刻倒是不再左右了。人生是自己的,旁的人实在顾不得,小生只不亏待她们家人就是。”
“……公子的意思……”晏栖桐诧异地看他,不知为何他突然下了这个决定。
“桑梓小姐的药园子只有两个人,除了见过面目的桑梓小姐,就应该是给小生喂过药丸的姑娘你了,”金云柯突然一笑,带有一点狡黠的道,又立即补了一句,“说来姑娘那两颗药丸,也算是救了小生的性命。”
晏栖桐本能地避了避,但无奈地发现自己也许来自高科技的未来,但历史中的人虽然各有落后却未必都是傻瓜。至少目前为止,她见过的人其实都够聪明的了。既然他认出了自己,晏栖桐便拾起一旁的白布蒙在脸上,走出阴影处,立在他面前。
☆、第十四章
金云柯终于看清了佳人的面目,虽然脸上仍蒙了布,但确实是白日里无意撞到的那双杏眼。
“你家的桑梓小姐,可真是够绝决之人。”金云柯叹道。
“你若不听她的话,就不算绝决了。”晏栖桐道,缓了缓,又问,“公子身体病着,明日下山无碍?”
金云柯一愣,佳人话里分明是有几分关切,他不由有些激动:“姑娘放心,小生一定会平安下山的。”
晏栖桐眨了眨眼:“据说上山时就折了十人,恐怕要极为小心了。”
“姑娘……”金云柯犹豫了一下,才问道:“难道姑娘自小便在这山上,从未下过么?”
晏栖桐暗道不好,一不小心就反被套了话去,只得轻“唔……”了一声。
金云柯看她的目光顿时就有十足的怜惜了,心都要纠结起来,却并不是因为那劳子病痛。他不由感叹道:“难怪小生见姑娘与从前所见的那些都不一样。不过山下自有繁华处,倒也可惜了。”
“山下……”晏栖桐小心问道,“听说你是从宏京来的,可知道什么有趣的事?”她低下眼睫似有羞赧,“我知道的,实在是少……”
金云柯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极想将那碍事的蒙面巾给扯掉,但又觉得那块普普通通的白布巾比之半遮面的琵琶还耐人寻味引人遐想,不由心神俱荡,又勉强压住轻咳了两声,说道:“宏京每日都有事发生,倒一时说不上什么有趣什么没有趣。不过大事却是有一件的。”他低了低声音道,“姑娘长居山野,可能不知道几个月前太子大婚一事,那可是极为轰动的。可惜这个新太子妃的母亲无福,在她女儿做太子妃后就仙逝了。现在太子妃已经出宫守丧,但是竟无一人见过这太子妃的绝世面容。现在宏京里整日都有人在‘文来道’的丞相家西院边闲逛,就是希望在太子妃守孝的这三个月里能一赌芳容……”
晏栖桐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有些不可置信。她本意只是想问问下山途中的事,但无意间竟知道了这些。而这些说来与她无关,又不对,说是有关,也不尽然。她不像是在听别人的事,因为她在这里只认得宝桥与桑梓,而她们口中又说过太多与“太子妃”相关的事,且事事指到她的身上;但更不像在听自己的事,这个人的话里的每一句都离她太遥远太遥远。
她原本这样想过,自来此,就只有宝桥与桑梓的一面之词。她们嘴里的晏栖桐很坏,很有心机,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活该。但世间万物都是有两面性的吧,只凭她们的话,怎么就能断定这具身体的主人是那样的呢。或者这只是她们编造的故事,甚至她希望这一切都是谁的手编造出来的,总有一天会回到事实的本来面目——那就是,她一定会回去,她想回去,要回去。
而现在,这个金云柯,绝不可能跟桑梓串通起来编话骗她的男人,这个男人竟然也知道“太子妃”的事,只是知道的完全不同。
晏栖桐的心狂跳了几下,她一时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骤然的紧张,还是失去了控制,身体残余的本能听到了什么。
譬如,宝桥说晏栖桐原本是生生夺了姐姐晏流光的身份要嫁给太子的,但是晏流光的母亲抓伤了晏栖桐的脸,致使宝桥带晏栖桐出来找桑梓医治。照这样的说法,就没有太子妃大婚一事了才对。那么所谓的守孝又是怎么一回事,谁在守那个孝,守的又倒底是谁?
那个晏流光,不是被她们口里的另一个人也带走了吗?
晏栖桐脑子有点乱,虽然她是极力想相信甚至愿意相信自己也许会是另一场《楚门的世界》里的主角,但是换了身体的自己,怎么看都是灵魂的错乱,已经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来这里,也跟这所谓的太子妃之争有关?晏栖桐心里胡思乱想着,只觉得当下太闷了,就没有太顾及金云柯,而是有些飘乎地朝外走去。
金云柯费了好大的力气讲了一段宏京的事,正拼命地调整呼吸休息,可这佳人也不知听中了什么魔障似的,双目无神地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心中一急,想伸手又不敢亵渎佳人,便只赶着在她出门前竭力喊了一句:“姑娘如果有心,明日是否愿意与小生一同下山?”
晏栖桐猛地回过神来,却是什么也不敢说的。
因为桑梓就站在她身前,也不知听了有多久,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好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桑梓缓缓闭目轻吸了一下气,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她迳直朝晏栖桐走去,路过立得僵直的她,走到金云柯跟前。
金云柯脸色一红,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她身后的那个背影:“桑梓小姐……”
“你不宜多说话,要记得。”桑梓拿木瓢缓缓舀了一瓢水递给他,“喝点水,解解渴。”
金云柯忙不迭地接过木瓢,他实是口干舌燥,心里更是有千百只手在抓挠一般,简直无处安放手脚。待几口水喝下去,他这才好受了一点。说来也奇,刚才自己舀的水只让他越喝越渴,这一经桑梓姑娘的手,倒是真的清凉了下去。
桑梓见他脸色有所回转,眼底也清明了一些,便淡声道:“金公子早点休息,明日下山就不必知会我们了。”说罢她转身便走,而还立在门口的晏栖桐像被牵了绳一样,木然地跟在她身后。
进卧房,关门,桑梓展开手,有一簇细小的花,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这花的花瓣基本是纯白的,只在瓣尖处都有一抹子艳红。
晏栖桐拿掉蒙面巾,吐了口气,才问道:“干什么?”她看过这花,开在桑梓药园子的一个角落里,桑梓告诉过她不要去碰,所以她从没有靠近过。
“情花。”桑梓笑了笑,“这是催情的花。”
晏栖桐不明所以,伸手想去拿,却被桑梓移开了手。
“这些花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