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郑陆和郑妈正在新班主任于老师家里做客。于老师身材微胖,长得一副面慈心软的和善模样。她今年五十岁执教快三十年了,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锦莱五中。
“老郑现在连孙子都抱上了,我们当年一个班的同学估计都没哪个能比他快的。”于老师说起老同学郑连河总是一脸小促狭的表情,仿佛手里正掌握着他的一些过去的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似的,“哎呦,光顾着说话了,到了饭点了,郑陆妈妈晚上就在这吃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不用客气。”
“不了,晚上家里头还有事儿呢。也叨扰了一下午了,那咱们就先走了,以后郑陆就麻烦您了于老师。”郑妈和郑陆一起站起来道别。于老师又再三挽留,郑妈又再三拒绝了。
三人且走且说地到了院门口,郑陆又规规矩矩地给于老师鞠了一躬,如此方才随郑妈走了。
锦莱县比起锦绣就小的多了,母子两个也不坐车,就打算这么慢慢地走着回去。从五中的教职工大院里出来,对面便是学校的大操场,再往前就是五中的教学园区了。天寒地冻的,此时操场边的篮球架底下竟然还有人在打球,虽然离得远又乌漆麻黑地看不见,但是能听到咚咚的拍球和投篮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天空像一块大丝绒布,没有星光黑得纯粹。看得久了,会令人有一种正置身梦中的错觉。
郑陆此时想念起了陶承柏。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呢。
郑陆快走两步,追上了郑妈,捞起她被风吹得有些凉的手,一把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能这么快就把学籍转过来了真亏了你大伯。”郑妈侧过身来用另一只手给郑陆把绒线帽子往耳下拉了拉。
郑陆把头别扭着歪在了老妈的肩膀上,很认真地说道:“妈,你别担心,学习成绩好到哪儿都一样考,学习成绩不好在哪儿都考不好。我会好好用功的。”
郑陆只是简单的安慰的两句话却又戳中了郑妈的伤心事,她在昏暗的路灯里瞬间就潮湿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头往一边歪了歪,碰在郑陆额上。事情转眼间就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她在寒冷的冬日夜晚走在这条陌生的灯光昏暗的水泥马路上,那些满足,幸福,伤心,眼泪以及难堪,所有的前尘往事真如梦境一般遥远。唯一真实的就是还有儿子在身边陪伴安慰她。
母子两个慢慢悠悠地也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家。房子是个前后两进的院子,因为是老房,格局都比较紧凑,人少住着倒正合适。
吃完饭,郑陆破天荒头一回抢着要刷锅洗碗。又耐心地陪老妈看了一会电视才回房。
郑陆钻进被窝里,开着床头灯看书。心不在焉地胡乱翻了两页,终于还是将手伸进了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郑陆将手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摆弄了几回,最后在愁肠百结的犹豫中开了机。如心里预料的那样,瞬间就蹦进来无数条短信,差点将手机信箱塞爆。
郑陆往下缩了缩,在温暖而黑暗的被子里慢条斯理地将短信一条一条点开,全是陶承柏拨打他的手机的短信提醒,竟然有一百多条,结尾无一例外是公式化的:请收到短信后,立即回复。
短信还没有看完,手机突然一阵震动,倒把郑陆吓得心里一抖。
屏幕上闪烁的正是郑陆前段日子刚给陶承柏替换的名字混蛋二字。
郑陆从鼻管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一转手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然而手机此时已经疯掉了,从能打通的那刻到现在十几分钟了,就没有停止过震动。
电话一直在震,郑陆的眉也越皱越紧,心里渐渐就抽筋似地疼起来:很显然打电话的那个人此刻业已魔障了。
郑陆一下从被子里挺身钻了出来,掏出嗡嗡震个没休的手机搁在腿上,手指轻划,吭一声响之后,终于让它安静下来。
还以为接通了陶承柏会立刻逼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人在哪里什么的,郑陆都做好了准备了,没想到,半天手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郑陆疑疑惑惑地把手机搁到耳边,这才听到了那边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陶承柏像条被人掐住腮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开始拼命喘气。他要被自己心里堵着的一口气憋死了。郑陆不说一声走了,竟然真能就这么不跟他说一声,就转学了,离开了,现在开机了他一直打一直打差点要将手机键盘生生捏烂,而他就是不接。
好狠的心。
他此刻垂首坐在郑陆家院子门口的石台阶上,大敞着衣襟,额前的头发都已汗透了,凌乱地拧成一股,完全没了造型,脸上的神色是奔波以后的极度疲惫,眼神忧伤,看上去正是一副十分恓惶的模样。
“郑陆,你好狠的心,就这样折磨我……”半响电话那头陶承柏轻轻地吐出了这么一句,好熟悉的一句话,陶承柏以前对他说过。然而此时这声音里竟是隐隐有了一点哽咽。
38三十八章
郑陆无论怎么和他闹脾气;打他骂他;陶承柏都甘之如饴;他喜欢他;就是控制不了那种想尽自己一切所能去疼他宠他的心情。然而现在陶承柏很难过。从未有过的沮丧。他举着电话坐在石阶上;望向远处的几盏路灯;忽然就生出了一些自怜自艾的感觉。
在得知郑陆竟然一声不响就消失就转学的那一刻陶承柏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在心急火燎地往这个地址赶来的路上他急得身上一层层往外冒汗;在无论如何都无法接通他恨不得甩手将手机砸烂的刚才;心口淤塞地他透不过气来。
一路上;他一直都在自动逃避去想这个问题:在郑陆心里,他其实到底算什么?
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是可以保护他宠爱他的哥哥?在完全进入郑陆的那一刻他曾在心底狂喜:终于是我的了,他以为他和郑陆的关系已经是亲密地胜过了这世上的一切人;原来没有;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陶承柏自行发明了一个死胡同,并且钻进去就出不来了:郑陆其实并不是那么在乎他;也不是他以为的那么喜欢自己,和他在一起也许只是打小的习惯。因而从他的世界消失也可以不必打招呼,反正自己总会腆着脸跟上来的。
于是陶承柏此刻便被一种名为患得患失的沮丧情绪魇住了。电话里半响依然是没有声音,他怔怔地收回目光,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身看着身后的小院,后面的窗户里隐约透出了一些亮光。其实这到底是不是郑陆的新家他也不能十分确定,郑光辉说了一个地址,他就一路狂奔过来了,天黑路生的,也许找错了也不一定。他坐在不知道是什么人家的门前伤什么心难什么过呢?郑陆此时就在电话彼端他也照样无法得到他的一句话,就算找到了住处又能如何,郑陆也不会理他也不会见他。他的郑陆,发起脾气来总是这样的,不理人。
明明说好了以后不管怎么生气也不会不理他的。
“我走了。”陶承柏颓然呼出了一口气,对着那头几不可闻地说出了这几个字,然后用手指轻轻一点,挂断了电话。他今天从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跑到现在,忽然就觉出了累,身心俱疲的累,又冷又饿。刚才被汗透的衣服如今都冰冷地贴在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拢住衣襟,有些筋疲力竭地向前面的黑暗里走去。
这头的郑陆咬断了嘴硬是没有憋出一个字来。陶承柏的那句狠心其实就已经让他心软了,气归气,但是这么些天没见心里肯定还是想的。他跃跃欲试地准备着要先痛快地骂他一顿再说,就等他开口讨饶了,然而屏息静气地等了半天,就在他耐不住性子快要发火的时候却等来了陶承柏有气无力的一句:我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郑陆突然一愣瞪大了眼,瞬间明白过来了,跟着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外套往身上一裹,急匆匆地穿过两进院子就冲出了门。
在门前那条没有路灯的紧窄的水泥路上,两个人因为选了不同的方向,一个向着亮一个向着暗,于是在这个夜晚就这么着一快一慢地背道而驰了。
郑陆自然没有找着人,他出来得匆忙,腿上也只穿着一条睡裤,在寒冷的大街上胡乱跑了一阵,不死心地握着手机站了很久,陶承柏的电话不管怎么打都是已关机。
竟然一转脸就关机了。
郑陆气红了眼,最后冻了个半死,僵手僵脚地爬回被窝里:陶承柏这是发火了,竟然跟他发脾气了。委顿在被子里,郑陆又委屈又伤心,最后哆哆嗦嗦地想:你生气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你了。以后都不理你,让你后悔一辈子。
很快便开学了,两人于是各自怀揣着自以为是的悲惨心思开始了没有对方的崭新生活。
郑陆的转学在同学们之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也不知道是谁得知了事情的内部消息,只稍稍那么一散播,大家反而都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人来跟陶承柏问东问西。
陶承柏表面看起来也和从前没什么大区别,该打球打球该学习学习,只不过突然间就改走忧郁路线了,让亲戚朋友们一时都有点适应不良。陶承柏的郑陆缺乏症具体表现为:不管地点场合,不定时地发呆走神,不定时地无精打采,在病房看到大姨尤其没有精神连招呼都不想打,给姥爷削水果能把手指头割破,早上起得贼早,晚上却开始惯性失眠,打手枪也已经不起作用,撸完了还是睡不着,于是便爬起来强迫自己看书学习,以此打发失眠的时间,以致于后来第一次月考的时候陶承柏轻轻松松地就考了个年级第一名。
陶承柏如此苦撑苦捱地过了大半个月,简直熬到了人比黄花瘦的地步。于此同时,郑陆在新环境里一切都适应良好,他现在才终于了解了蒋培文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除了用功读书便是帮老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周末陪着老妈到处去看店面,钟玲在锦绣的店面已经转出去了,现在准备在锦莱再开一家。虽然走的时候郑连山硬是把家里的存折给了她,但是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郑陆还要上大学,生活处处都要开销,不做事可不行。
就在郑妈的店铺地址定下来的时候,郑光辉打电话来,说要来接他们娘两个去吃孩子的满月酒。郑妈不愿意见着郑连山,也不用人来接,这天便让郑陆带着一枚小金锁一个人过去了。
锦莱离锦绣实在不算远,坐车的话一个小时而已。
酒席是摆在饭店里的。郑陆先到大伯家尽情摆弄够了大侄子,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和甘小雅一块坐了车往饭店去。
郑陆刚在餐桌上坐下,就听到郑光辉在门口说话的声音:“承柏你怎么才来,人都齐了马上就开席了。郑陆在最里面那桌坐着呢。”
他的耳朵专门对陶承柏的名字敏感似的,屋子里几桌人闹哄哄的,郑光辉的话他竟听得真真的。郑陆在座位上动了动,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很快的身边的椅子被人拉开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很不熟悉的身影在旁边坐下了。
不是他!郑陆心里一顿,先是过分明显的失落,接着便是一阵揎拳捋袖的怒气,陶承柏你好样的。郑陆胳膊肘拄着桌子,一手扶住腮帮子,一手操起筷子对着面前一盘“经叼”——经得住筷子叼,就是花生米,豆子之类——就发起火来,别的菜完全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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