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姬们已经生疑,单看此人外貌发色,丸仙漏不会有此等妖孽!
北慈饶有兴趣看他,支起胳膊十指交叉,嘴角勾起一个微笑,道:“放下吧!”
对聪明人来说,事物大抵触类旁通,从对方摆盘的动作里,能看出很多名堂。那双手沈稳有力,腰身矫健柔韧,应该是武者出身。鉴於对方井然有序的动作,迅捷却又不失细心,北慈不认为他是忘记换上侍袍。
等对方摆好盘子,北慈勾头看了看,疑惑道:“这盘叫什麽名字?这些珍珠能吃吗?”
神秘客眉眼带笑,用不快不慢的语调,娓娓道:“这道菜叫爱神之翼,光听名字,你猜不出什麽东西。其实就是腌过的剑鱼籽,洒在蜜多椰片上。椰肉切成薄翼形状,卷著上面的剑鱼籽,我想您沾点酱味道会更好些!”
北慈诧异一秒,眼睛盯著对方,浮起玩味笑容,靠上椅背道:“爱神之翼?没想到,它还能做菜名!”
神秘客端上盘子,递给对方享用,笑道:“您可以尝尝,别沾错了酱,金色的那一碟!”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北慈卷了一大片,沾了一些酱沫子,咬到嘴里细细品味。
“如何?”
“好吃……”
“但您的表情,看上去,不似好吃啊!”
“还行……”
“还行?”
“它吃起来,就像炙草!”
“炙草?什麽东西?”
“我族里的一种药材,通常用来祛风湿!”
“呵,看您的表情,我就知道炙草不能吃!”
“……”
北慈挥了挥手,屏退侍者歌姬,叉起了一片‘爱神之翼’,不吃只是眼睛看著,懒洋洋地道:“菜也尝过了,人也退下了,你可以讲正题了!”
神秘客躬身一礼,温和道:“真抱歉,有人要你的命,我是来杀你的!”
第一次遇到会打招呼的杀手,北慈抬起眼眸,溢出几分兴趣,同样语气温柔地道:“哦,你要怎麽杀死我?用桌上的切果刀吗?”
“用刀你会痛苦,用毒不会痛苦!”
“你要是不讲明,也许还能在我的酒里下毒,或者在你的唇上抹毒,但现在……”
“哈,只要你同意,抹在唇上也行!”
“同意?我似那种活腻的人吗?”
“不像,虽然你的眼神百般无聊,但内心,却是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的乐天者!”
北慈哈哈大笑,身体靠上椅背,饶有兴趣道:“你夸得我无法愉悦,看在你是美人的份上,再给你一个说服我的理由,但你只有一壶酒的时间!”
神秘客莞尔一笑,胸有成竹道:“一壶酒太长了,我只要一句话:看戏!”
“看什麽戏?”
“爱神之翼!”
“我为什麽要看它?”
“那是你来的目的之一,寻找爱神之翼,难道不是吗?”
“你知道它的下落?”
“我跟你一样,也是看戏的人!”
“我不明白……”
“所以才要看下去!”
“看戏,为何要我死?”
“你不死,这戏没法演!”
“死人,如何看戏?”
“死在戏中,你会看得更明白!”
“……”
神秘客离开後,侍者进入腴月厅,发现北慈倒在桌边,七孔流血脉息微弱,看症状是被人下了毒,虽然及时送去求医,但不知他身中何毒,宫廷医师束手无策,当晚死於宫廷医苑。
神秘客的样貌特殊,又与凯泽传过绯闻,王殿责令检督调查此案,在凶案没查清楚前,凯泽解除执行官一职,并不准离开自己的住处。
绯翼送银兰回星辰官邸,王殿已派特使掌管都府,就算凯泽洗清嫌疑,首席执行官的位置,恐怕别想再坐回去了!银兰与特使空蒙并不熟悉,想见被监押的香逸雪,求助星辰是唯一办法。
稍晚一些,还在王宫的星辰,传来口信给银兰,让他不用太担心,街头民众只是以讹传讹,毕竟跟香司长接触过的官员,都不相信香司长是命案凶手,就连王後也不相信,还派了宫廷御医前去诊治。
消息传到绯翼耳里,不由得嗤鼻一笑,花少想栽赃陷害,这次没那麽容易,谁叫人家有个元老义父呢?!
泡澡的时候,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进来了。绯翼抬起眼皮,就看见卷入命案的神秘客,抱著胳膊曲著长腿,悠闲靠在大厅柱旁!
他是怎麽进来的?绯翼诧异,将军府的侍卫呢?
“这不是真的,你心里明白,我现在正在都府官邸,被检督人马死死盯著,他们很快就能找出毒药来源……”
神秘客看似很轻松,但说话语气却透著淡淡哀伤,泛著蓝色波光的水面,晃动在绯翼的眼前,仿佛间又听到远方歌谣──
船娘船娘,弯弯桨儿,荡遍家乡,借你的笑暖一暖,远方的朋友要回来;船娘船娘,弯弯星子,洒遍家乡,借你的勺盛一盛,远方的朋友要回来;船娘船娘,弯弯酒囊,香遍家乡,借你的碗倒一倒,远方的朋友要回来……
又是一个凄凉、飘忽、找不到真实感的梦境,绯翼挣扎著想醒来,但不管怎麽用力清醒,他仍然陷在古怪梦境,歌声依旧纠缠著蓝光,神秘客依旧靠在柱上。
“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是已有答案吗?”
“你不是香逸雪!”
“哦,那我是谁?你又希望我是谁?”
那歌声依旧在飘荡,若有若无哀愁幽怨,伴著神秘客淡淡话语,却让绯翼的心无比沈重,水池在他眼前无限扩展,最终变成一条弯弯河道,在满天星子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哗啦,哗啦,一条小船摇到跟前,挽髻船娘流著眼泪,伤心哽咽道:“最後一次收到那十五个小币,我就知道我的小弟回不来了……”
“当年是我亲手渡他出村头,而今我再没机会渡他回来,命运之神是何其残忍!”
“每天我仍摇著这条船,一来一往逡巡河上,内心期盼奇迹发生,在南来北往的人流里,看到我远方归来的小弟……”
呜呜咽咽,似怨似泣,摆渡过众生的船娘,渡不回自己的亲人,这是何等悲凉的心境?!
绯翼胸口开始剧痛,低头惊见血液涔出,一只手摸在自己胸口,神秘客站在他的跟前,一双看透灵魂的眼睛,看著他时充满同情,幽幽道:“你在废墟受伤,为什麽不肯医治?”
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有什麽关系!
“王殿不会要一个死人当统领!”
“将军,将军,您醒醒,王殿传来紧急命令,要您协助检督追捕逃犯……”
梦到这里,陡然醒来,文峰蹲在池边,这一次不是梦境,而是真真实实的急切语调:“将军,都府出事了,那人劫持凯泽要挟狱卒,从大牢里救走泉汐,抢了马车往城外逃去……”
绯翼一个机灵,从水里站起来,矫健的身躯,带起哗啦啦水声。消息一个接一个,跟炸雷般的传来,看似杂乱无章的事件,却冥冥中被什麽安排在一起!
文峰递上毛巾,又拿来袍子,边帮绯翼套上,边作简短汇报:“他们查到毒药来源,老板指认嫌犯画像,检督认为证据确凿,正准备收网抓人时,就发生这样的事……”
“凯泽还在嫌犯手上,检督那边人手不够,嫌犯又已逃出内城,王殿要您调动京畿兵马,务必将嫌犯擒拿归案!”
要擒拿归案谈何容易?帝都郊边地域广阔,只要嫌犯丢弃马车,事先备好充足食物,躲在山里某个旮旯洞穴,够他们找个十天半个月。
帝都调动所有兵马,封锁关隘内外筛查,骑兵们挨个搜寻山头,一个一个山洞搜查,并给临族下发通缉令,要边界严查往来人员,别让嫌犯有脱逃的机会。
第二天上午,凯泽被搜山官兵发现,被人打晕绑在树上,毒虫叮咬险些让他丧命,人虽被官兵救下了,但已陷入深度昏迷。
据当地人所言,昨晚一辆马车往西去了,看样式跟嫌犯抢走的马车相似,骑兵们又呼呼啦啦往西追去。
与此同时,帝都内河,一艘专运灵枢的丧船,静静停靠黑色渡口。岸边一片死人墓地,块块墓牌鬼影瞳瞳,白天就没什麽人影,到了夜晚人更稀少,只有一个老醉鬼看管渡口。
老醉鬼住在木筏上,留著几十年没剃过的胡子,喝醉的身影歪歪斜斜,木筏踩得咯吱作响,筏头油灯忽上忽下,一闪一灭好似鬼火。
所谓渡头鬼火的谣言,就这麽一传十十传百,吓得人夜晚不敢靠近,这倒方便了某些人的藏匿。
官兵们大举搜山时,神秘人正在船上用餐,一具棺木摆在眼前,却丝毫没影响他的胃口,该吃什麽还是什麽,该喝什麽还是什麽,该讲究的照样讲究。
等北慈从外边回来,神秘人已经吃饱了,炉上在烧著开水,人正在棺材里泡澡。
看到眼前的情景,自认不拘泥的北慈,嘴角还是抽搐几下。
“呃,真抱歉,我满身泥尘,借你的棺材用一下。你的棺材太狭长,长头减一些,宽头增一些,那做浴盆就正好了!”
神秘客若无其事说,背靠在棺木一端,手臂搭在棺木边缘,看神情泡得满惬意。
“什麽叫我的棺材?棺材还能借用吗?你喜欢的话,我送你好了!”
北慈嘴角再次抽搐,虽然这具是他装死躺过的棺材,但听对方这麽说出来,还是有种怪异的感觉!
“人,为什麽会怕棺材?它与床有差别吗?”
“棺材躺死人,床是躺活人!”
“死人可怕吗?”
“不是死人可怕,而是死亡可怕,而对世人而言,棺材意味死亡,人都惧怕死亡!”
“怕,无济於事,生与死是一对孪生兄弟,你渡过的每一天不都是迈向死亡的每一步吗?”
“哎,人总想长命百岁,千年石头万年山,活得越长越好啊!”
“人一生就好似一本书,每一页都是年华流转,是快是慢是厚是薄,这本书总有翻完的时候!”
“我上辈子是欠你的钱,还是拆了你的屋子?为什麽你一开口,不是杀我就是咒我死?!我还没活够,我还不想死,我还想再活一百年!”
“但你终归要死!”
“咳咳,再跟你讲下去,我会被你气死!”
“……”
北慈靠在床边,晃动著一条腿,似笑非笑道:“神棍,你饭也吃过了,澡也泡过了,可以揭开谜团了吗?我实在想不通,你们是如何死里逃生?我明明看见凯泽杀了你们,将你们的尸体放进马车推下川谷……”
川谷高约百丈,底下激流奔腾,任何人摔下去,都会粉身碎骨。按照当初的协定,劫持凯泽出城後,凯泽会带他们跟泉汐母亲汇合,并安排船只送他们远离兰之都。
但是,凯泽背弃承诺,杀人灭口毁掉马车後,又自导自演一出被缚山林的苦肉计!
“我与凯泽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指使你杀我?你不是他的情人吗?但我看他出手狠毒,将你的尸体拖上马车,还不放心补了一刀,他真正是你的情人吗?”
“另外,你带回来的囚犯,跟这事有何关系?我虽然好奇心重,但还不想因此背上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
“咦,过早揭开谜团,这戏就不好看了!”
“戏,还没结束吗?接下来不是该我出场,揭穿凯泽杀人灭口的罪行吗?”
“你的眼界太小了!”
“哦,还有幕後黑手?”
“北慈,还记得我讲过,这出戏的名字吗?”
“爱神之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