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曷放下茶盏,单手撑著石桌,侧身点头说:「升下一言既出,本王拭目以待。」他仰项露骨地看了俞暄儿一眼,只见她赧颜低首。
早在宋玄禛一句「指日可待」,她的脸已渐渐泛红,身旁的太后见了也偷偷窃笑,让她好不难堪。再加上宋曷这样一望,她再明白自己的身分和处境,始终都是一介女流,岂能不尴尬害羞?
「嗯……哀家累了,也不好打扰皇上跟俞妃雅兴。」她扶著俞暄儿的手起来,向宋曷伸手,笑说:「皇叔也不好打扰年轻人吧?要不跟哀家回宫一叙?而且哀家好久没跟皇叔品茗长谈。」
「本王从太后旨意。」宋曷翻手朝天,让太后扶著他的手。他瞄了宋玄禛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与太后和侍者慢慢远去。
俞暄儿不敢挪步转首,偷看了宋玄禛一眼又低下头去。
宋玄禛旋身坐下,提起紫砂茶壶把丁香姜茶斟满茶盏,挽袖一饮而下。放凉了的姜茶不再顺滑,喉咙彷佛有细沙流过,茶入半腹,彷若冷凝不下,滞於腹中。
他起身走到水静亭迎风的一隅,微风吹起他肩头上的发丝,眉头越皱越深。他疲惫地合上眼睛,与天地万物隔绝,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他曾问过自己,为何要登上皇位,为何要苦读万卷,为何不沉迷吃喝玩乐……这些种种,他得不到答案,可能是为了先皇的遗言,也可能是生来的命。
命运如此,纵然他是天子,也不能逆天。
思及此,他不由叹息。若是他一人独受身为帝王的孤独与苦涩,他甘之若素,可牵涉身边的人,非他所愿。
他慢慢张开双眼,看向身旁的俞暄儿。她与他对视,见他满脸愁容,只能牵出一记苦笑回应。
他明明只想保护她、爱护她、爱惜她,但为何总是让她忧心,让她为难?自己明明是一国之君,可是连一个女子也保护不了,何理之有?
他移步抱紧俞暄儿,冰冷的耳朵贴上她的脸颊,项间感到的气息微温细弱。俞暄儿首埋於他的肩窝,纤细嫩白的小手抱著比她高大的身躯。
宋玄禛闭上眼睛,恨不得忘了天下,忘了皇族,只想跟怀中人双宿双栖,但他知道,这是永不成真的愿望。
他虽知无望,可仍想带著微小的期盼,附耳道低言:「如果我们是平民夫妻,那有多好。」
君情错 05
第二章
旭日升,天曨曨,百官并齐入宫门。
银台过,入朝堂,君臣共议天下闻。
「众卿家有何事启奏?」宋玄禛居高临下地俯视朝中群臣,一身黄袍龙纹帝服,发挽成髻藏於帝冕之中,不落一丝长发遮挡龙绣。
一个文官跨步踏上大殿道上,手持牙笏,俯首躬身道:「禀陛下,长江大水,百姓破家,需白银三千慰民安家。残户一百,各需二十,难民兵士多日膳食,共需三百,馀数修葺大桥、堤堰,防大水。望陛下准奏。」
宋玄禛扬袂,昂首道:「准奏,另再拨白银五百,广顾沿岸受灾之老弱妇孺,助其安居。」
「臣遵旨。」文官深深鞠躬,退回原位。
另一边位首的老将跨步上前,乌发并白,长胡及项,年约知命,但风采不减,廊神采依然。
他弯身低首,声如洪钟道:「老臣年过知命,杀敌卫国之心虽仍,但身手不及往昔,且老迈不灵,望陛下准臣挂印还乡,安享天年。」
宋玄禛眉头深皱,众臣见状不敢举头,他思忖半晌,道:「俞将军无须自谦,先皇与朕信托将军征战,将军次次长胜而还,功不可没。挂印之事,请将军暂守将职,朕会细心思量,再作决定。」
俞胥虽感为难,但不得不应允宋玄禛之意。他身为一国名将,又是俞暄儿的父亲,身分自是令宋玄禛不得随意决定,而继将军一职之人,必须有才及其,青出於蓝。若世间无人能任,将军之位宁可悬空亦不由无能之士担任,但将位不可一直悬空,两者相悖,宋玄禛为此苦恼不已。
「若众卿无事启奏,退朝。」宋玄禛望了座下百官一眼,无人启奏,稍稍扬手,身旁的殿头官会意高喊:「退——朝——」
百官俯身齐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玄禛在百官洪声恭送下带同侍者离开,一出殿门,公公上前问他摆驾何处。他一捏眉心,闭目而行说:「回寝宫。」
公公欠身稍退,一扬尘拂,仰头扬声:「陛下摆驾寿延宫——」
宋玄禛的心思全放在朝事之上,不自觉加快步速,迈步而行,都不理身後的侍者追得有多辛苦。回到寝宫,他已摘下沉重的冠冕,走到书案前写下朝中见过的将领之名,然後用朱砂把不及晋将之人剔除。
细选过後,纸上之名几乎全被朱砂画过,剩下的也不合宋玄禛的心意,他们不是年纪老迈,就是难掌军心,若与他国开战,必损伤甚大。
他放下毛笔,仰後掩面,方才在道上快步而走,早已令他出了一层细汗。指尖碰到发根,数缕长发徐徐垂下。
他松开双手,一手拉出髻上金笄,一头青丝如水般倾泻下来。他把头枕在椅背上,下眼把玩手中的金笄。长睫轻眨,别有风情,宫女一见春心荡漾。
宋玄禛没察觉宫女的神色,只担心无人继任将军之位,俞胥实是历代难得一见的人才,要觅比他更有才者,实在难求。
苦思无果,宋玄禛停下手上的动作,骤觉闷热,起身脱下外袍说:「朕要沐浴更衣。」
侍者闻言领命,纷纷准备衣衫衅沐,浴池水声潺潺,白雾缕缕,一股清香随水而来。
侍者替宋玄禛褪下重重厚重繁复的衣裳,龙袍虽美,但黄袍之下的白衣反而更显适合清秀的他。
长及腰间的细发覆上白衣,亮泽的黑发更显明丽。侍者慢慢替他脱下白衣,露出白滑的肩背,长期浸泡在花香之中的身体,纵然满布细汗也传出幽幽清香。
他步入水深及腰的浴池,掬水洗脸,一仰长发。偌大的浴池显得他纤细渺小,他走到池边,两臂交叠,侧首睡在臂上。他伸指沾画池边点点水渍,晶莹剔透,倒影如镜。
两名侍者从屏风两旁进来,把备好的绣金常服挂上衣架。宋玄禛见了不禁颦眉,提手指著衣衫向侍者说:「替朕准备青色素衣,朕今天不想再穿龙袍。」
侍者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但不敢有违皇命,速速取下常服,重新备服。
他在池边闭目小憩,池水随呼吸起伏轻拍他的背项,黑发随波浮散,宛如点墨化於水中。
细风窜进窗缝,柔光透入殿中,宋玄禛露出水面的肩膀顿感微凉,他缓缓张开明眸,转身把身子沉入池中,水过红唇,身体渐渐不再觉冷。
待身子暖透,他起身步出浴池。屏风後的侍者听见动静,便手持布帕单衣而来。拭乾身子和头发过後,侍者伺候他穿上素衣,用篦栉梳理长发,半束发髻,簪白玉兰笄,腰系青玉玉佩,不华且实。
他走出殿外,挥退侍者,悠悠漫步。寿延宫外一片假山盘景,了无生气,松针静寂无声,沉静不已,不如丁香随风作响。经过重重宫门,蓬清园的风景与寿延宫大为不同,御花园丁香飘香,风渊湖清澄见底,鸟声喈喈,犹如乐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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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情错 06
宋玄禛依旧爱站在石艮桥欣赏湖色,静听风声。他伸手承接阳光的温暖,柔风掠过指尖,屈指执拳,把手放在胸前。
一记清脆落地之声猛然响起,他退步低头一看,瞥见本系腰间的玉佩半垂桥边,流苏悬桥,青玉随之滑落,落在桥下陡岩。
宋玄禛扶著石栏探身低看,心急取回玉佩,却眼见它沿岩滑落,落水在即。左右环顾,也不知该喊人来还是亲自下桥取玉。
玉佩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实是先王在太后诞下宋玄禛时赠其之物,为求儿子安心定神,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当他正想攀越石栏倾身取玉,一个身影从旁飞身而至,脚点湖面,沾起一滴水点落於湖中,泛动细细涟漪,宛若游龙。玉刚沾水,著即被人带出水面。
丁香细瓣飘落,划过那人的脸庞落在湖面,涟漪相交,别具景致。他轻踏石桥,一跃而下,挺身站在宋玄禛面前。
男子年约而立之年,约莫比宋玄禛高上一寸。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嘴唇菱角分明,有如小山并立,英气不凡。宋玄禛抬首与他对望,男子不卑不亢地看著他,不移分毫。除了皇亲国戚外,敢正眼看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子。
宋玄禛皱眉上下打量他一眼,暗忖这个人的身分,见他魁梧奇伟,皮肤淡褐,且轻功不凡,敢是武官。倘若非也,怕是刺客。
他想到这里登时一愣,侧身退後两步,苫眉努目。他心知自己的武功不及此人,若对方真是刺客,恐怕独力难敌。
「请陛下察看玉佩有否撞损。」男子倏然弯身递玉,恭敬撝挹说。
宋玄禛被他的举动吓住,但他听见男子所言,顿时冷静下来,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空虚。他接过玉佩,细看後发现玉佩并无撞损,才松了口气。青玉的暖意渐渐在手上化开,一路过来慢步吹风,本来温暖的手早已冰冷。此时青玉带来对方丝丝的暖意,握在手中,渐褪手寒。
他不敢将它重系腰间,也不敢把它放进袖袋,只是一直紧紧握在手心,五指紧捏,生怕青玉再次掉落。
他把握紧玉佩的右手放在身後,转目望向眼前之人,淡说:「你怎知道朕的身分?」
男子抱拳低头回答:「微臣今早在大殿外有幸一睹陛下圣容,故认得陛下。」
宋玄禛随意点了点头,没生多疑。大殿内外尽是文武百官,一直以来,根本没能看清每张脸孔。有人为官数十载,一生无缘一睹国君容颜,至死方休,最後也没能让国君记得他姓甚名谁。
他回身看著涟漪平息的湖面,左手往後握著右手的手腕,原先紧绷的情绪渐渐放缓下来,回复一贯的淡然,问:「你叫什麽名字?位居何职?」
「微臣匡顗,御平军副将。」男子抬头挺胸道。
御平军以英勇善战见称,上阵杀敌无数,更在俞胥带领之下越发神勇。军中将士绝无异心,誓死效忠圣上。无战事之时,定会紧守城都宫廷,克尽禁军之职。
宋玄禛下眼凝视湖面上的倒影,见匡顗不偏不倚地直视他,当下觉得有趣,又问:「你不怕朕?」
匡顗依然昂然正视他,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问宋玄禛:「怕什麽?」
宋玄禛闻言一愣,微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泛起细细波纹,丁香的香气随之飘散洋溢。
自出生以来,从来无人不惧他的身分,也无人敢反问他任何问题,臣下总是一口「惶恐」,一口「知罪」。而先皇跟他总是有话直说,言辞不藏暗意,一问一答,父子无间。
水面的波动让他看不清匡顗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