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痛苦不已的早朝已然过去,他坐在飘着淡淡花香水香的水静亭中执笔教宋攸写字,但顿在纸上迟迟未起的笔尖已晕出一大片墨花,彷佛在一片雪白之中昭示他过往的卑劣。
宋攸站在石杌上用两手撑着石桌,凑近匡顗的脸,古灵精怪道:「页页也觉得习字很闷对不?既然这样……不如你教我『嗖』好不?」
匡顗有点无措地放下毛笔,把污了的冰翼纸揉成一团,漫不经心笑说:「公主为何想学轻功?」
「我只告诉页页喔……」宋攸鬼祟地看了看左右,对匡顗附耳低说:「我要当女侠!」
匡顗闻言怔住,半晌大声失笑起来。他伏在桌上大笑不止,树上的鸟兽、湖中的小鱼都不禁探出头来一看究竟。
「唔……页页笑什么呢?」宋攸伸手推搡匡顗,一双细眉皱得紧紧,小嘴噘得高高,口中还不时叫匡顗不准笑。
匡顗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拭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呛了一声说:「那、那公主为何想当女、呵呵,女侠?」
宋攸握紧小小的拳头,一脸决然,不假思索道:「我要保护父皇和母后!父皇身子弱,攸儿不可以让父皇被人欺负!」
匡顗一听宋攸的衷心话,立时笑意尽褪,心里酸酸甜甜的,既想着自己与宋攸有同样之心,也感慨宋攸年纪少少懂得为宋玄禛着想。
他抬手轻轻一掐宋攸的脸蛋,柔声笑说:「若公主能乖乖完成课业,学习轻功亦未尝不可。」
「哈哈!页页真好!」
宋攸扑到匡顗身上亲了他的脸颊一记,二人笑声未落,便被来者一声蕴含些许不悦的呼唤打断。
「攸儿。」
宋攸和匡顗转头看去,瞥见宋玄禛和俞暄儿带着一行宫人正朝水静亭而来。
宋攸迅时离了匡顗的怀抱跃身落地,跑到宋玄禛身前去。宋玄禛适时蹲身抱起女儿,爱惜地抚过女儿被人掐得微红的脸颊。
匡顗见他们如此亲腻,便明白父女二人并无因昨日的事情记恨,回想俞暄儿的话,他绝不想自己离间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
「将军是否太久不曾涉足皇宫,害你如今见着陛下和娘娘也不懂行礼?」平福瞄了匡顗一眼,冷言相向。
匡顗闻言一愣,尴尬地步出水静亭走下石阶,在宋玄禛面前拱手躬身道:「是臣失礼了。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宋玄禛盯着匡顗不作一语,良久,才回身过去背对匡顗,一手抱着宋攸,一手牵着俞暄儿,对宋攸边走边道:「朕让人出宫买了攸儿爱吃的小食,只要攸儿乖,朕也可以带攸儿出去玩,好不?」
「嗯!当然好!」宋攸紧紧地抱住宋玄禛,彷佛把匡顗抛诸脑后,只管不断问宋玄禛买了什么小食回来。
匡顗未得宋玄禛示意不敢直身,他偷偷抬眼看着他们一家子离去的背影,心里蓦然泛苦,甚至顿觉窒息。
每次看见宋玄禛,他都感到浓厚的拒绝之意围绕在宋玄禛身上。这种感觉比五年来的思念更加难受,让他更确切地明白何谓失去。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正沉浸在哀悔之中的匡顗置若罔闻。尔遐见匡顗依然拱手躬身站在原地,便快步上前扶起他,道:「匡将军,娘娘叫奴婢过来请您起来。」
匡顗低头看向尔遐,默不作声,直教她腼腆难为。
「将军,娘娘还要奴婢转告您……」尔遐瞟了瞟他,怯怯道:「覆水难收。」
「哈……哈哈……覆水难收,覆水难收!」匡顗掩眼轻笑,尔遐见着害怕,心惊胆颤地向他施礼后便匆匆告退。
匡顗颓然跌坐在石阶上,任由丁香的花瓣随风打在他的脸上。清幽的香气宛如那人的气息缭绕身侧,无时无刻逼他逐一回想以前所犯的过错。
每一声轻笑与往事都如刀般剜着他的心,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可耻之人。笑够了,他便起身往回走到水静亭中,整理石桌上被风吹得不断拍打字镇的冰翼纸。
看着净白如雪的纸,他不禁想起被宋玄禛藏于锦盒底的残纸。
满满的情恨,浓浓的哀愁……
他抚平桌上的冰翼字,执笔点墨,轻蹙双眉认真落笔提诗……
离愁自思忆,墨香拂前尘。
此生情未央,恳君心意还。
约顷旬日,宋玄禛每日早朝批奏过后定会携俞暄儿一同前往蓬清园接宋攸回宫用膳。每当看见匡顗一脸无奈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总想出言嘲讽他,要他难堪。可那些话往往哽在喉间,每次只是张张嘴唇,最后却一言不发地抱着女儿转身离开。
他恨匡顗,可是他更恨自己!他恨自己收到宫人在水静亭取来的诗之后起了原谅他的念头!
心软向来是一国之君的大忌,可是他却一错再错!积压了五年的怨恨竟因见了那人之后日渐消减,就算他夜夜抱着「瑞儿」入睡,却仍抓不回心中那些慢慢流走的仇恨。
为了不让心底那层令他厌恶的情感再次浮上心头,故他数日前下令死士突袭逖国。
他要他也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
宋玄禛牵着俞暄儿的手走在道上,淡唇狡黠一勾,手也不自觉紧了一紧。
「陛下?」俞暄儿虽未被掐疼,但也感到宋玄禛的变化,但当她抬起头来,看见的却是宋玄禛冷然不悦的神情。
吵吵嚷嚷的声音从水静亭传来,一个男子左右为难地站在亭中,身后挡着一个娇丽的异国女子,身前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趁男子转首劝女子离开,便从旁悄悄伸手扯女子的长发,扯得她吃痛大叫。女子自是不甘,直指小女孩不是,还用丰满暴露的身躯贴上男子的后背,娇嗔连连。
小女孩奋力抱紧男子,试图不让出半点空隙给女子乘虚而入,可惜她短小的手臂始于不够抱住一个六尺男儿,女子笑她个子小,她便忿忿地扭头重哼一声。
便是如此,她馀光瞥见立于走道处的宋玄禛。她的脸上顿时绽开一记灿烂的笑容,从男子身上跳了下来,带着楚楚可怜的样子扑到宋玄禛身上。
「父皇,那女人擅闯禁宫,还欺负攸儿呢!您说是不是应该打她屁股?」宋攸挤出满眶泪水,靠在宋玄禛的肩头睨向亭中的女子。
宋玄禛没有回答宋攸的话,迳自抱着她走到多年不再踏足的水静亭里,看着那男子硬拉开亲密地抱着他的女子,向他拱手说:「臣参见陛下。此女是……是……」
匡顗不料宋玄禛今日如此早到,更意想不到桑拉竟重操故业跟踪他入宫,当他正设法哄桑拉回去,她却跟宋攸「争宠」起来。且如今被宋玄禛看到,更是让他不知所措。
宋玄禛长袖一挥,打断了匡顗的话,淡说:「朕见过她。那日匡顼便是带着她硬闯救兄,看来她便是当日一众武将所言的美娇娘。」
一句说话轻易狠狠刺痛匡顗,匡顗只能抿紧嘴巴承受。他有何资格求他原谅?恐怕宋玄禛看到他写给他的那首诗,连纸角也不瞥一下便叫人拿出去烧了。而且……他跟桑拉之间就算与他道明,他也不会相信。
桑拉见宋玄禛语带银针,便仰颏挺身,插腰上前道:「还以为你有多美。哼,瘦骨嶙峋、面无血色,这尧国该不会亏待国君吧?」
「桑拉!」匡顗不顾力度拉了桑拉的手臂一下,却被她以同样的力度甩开。
宋玄禛听了她的说话不怒反笑,依旧淡然说:「好一张伶牙俐齿,朕不怪你,反而要赏赐你。」
桑拉闻言挑起柳眉,狐疑地看着宋玄禛,心想他要是「赏」她毒酒,她就回敬过去。况且……她看向身旁的匡顗,深信他不会弃自己于不顾!
宋玄禛抿唇一笑,看了她和匡顗一眼,笑道:「郎才女貌,何不相守?朕不如当一回媒人赐婚?」
匡顗猛然感到一记无形的闷棍重重打在他的头上,打得他身心俱碎。
赐婚……他要绝了自己对他的情思!他要将他推开,推到一个女子身上!
什么媒人……他是天下间最大的媒人,也是令人最痛苦的媒人!
众人听了宋玄禛皆诧异不已,平福跟俞暄儿更隐约面露忧色。他们岂会不知宋玄禛的心意,五年来看着他如何从生死中挣扎过来,也看着他不时为往事惆怅,口口声声笑说忘了、罢了,却一直不曾放下心中的愁思和故人!
在场之人噤声不言,唯独桑拉蓦地粗喘一声,打破静默道:「不用你假好心!我桑拉绝不受尧人恩惠,尤其是你!而且……」
桑拉偏身靠在匡顗的肩窝,两手挽住他的手臂,续说:「反正我已是匡大哥的人,也不急着一时。」
宋玄禛闻言愣了愣,反是平福脸色刷红,交在身前的手也不禁扭掐起来,暗暗低骂:「真不知廉耻!」
眼见桑拉洋洋得意地拉着匡顗,宋玄禛愣愣地看着二人,而匡顗则茫然地怔在原地,俞暄儿低叹一声,握紧宋玄禛落空的手,看着石桌后的二人大方得体地笑说:「既然如此,本宫要先恭喜匡将军了。毕竟你是家父的门生,看来家父得知此事定会为你安排妥当。」
匡顗听见俞暄儿开口方从回过神来,正想解释事实不如桑拉所说,却被俞暄儿柔柔对宋玄禛说话的声音打断:「时候不早,陛下应回宫服药了,不然师父回来定会责怪暄儿怠慢了。」
宋攸听见「服药」二字在宋玄禛怀里扭了扭,疼惜地搂住他的脖子,软软说:「攸儿待会去御膳房拿云片糕回来,等父皇乖乖喝完药之后可以吃甜甜的,不用苦着脸儿。」
宋玄禛牵起一记和悦的笑容,轻轻亲了宋攸的脸颊,笑语:「真乖。」
俞暄儿轻嗔一声,仰颏靠在宋玄禛臂上,皱皱鼻子对宋攸说:「哼,嘴馋鬼又用父皇当藉口骗云片糕吃。」
「唔——人家没有!」宋攸娇声嗲气地一个劲儿埋进宋玄禛的怀里,不让他看到被人戳破谎言的样子。
宋玄禛轻声细笑,带着妻儿往回走去,一路笑声不息,乐也融融。
平福带着一行人尾随主子,不屑地瞟了一脸痛心的匡顗一眼,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远,独留匡顗一人任由桑拉搂抱,看着心念之人潇洒远去,徒自悲伤。
第六章
湖风送爽,耀阳煦煦。
匡顗与宋攸一如往日坐在水静亭中上课,静听自然之声,乘风诵读,好不自在。
桑拉自那日起被匡顗严令软禁于将军府中,虽说软禁,但她仍可到大街上走走逛逛,只是不准再悄悄跟他进宫,若被他发现,便要她立即只身回国。
桑拉本来不从,眼见她抬手就要扫落满桌佳肴,匡顗顿时厉声喝住她,一反往常沉稳耐心的性子训斥桑拉。本想桑拉可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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