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匡顼离去的声音,宋玄禛一边抚着依然平平无奇的肚腹,一边缓过吐纳,轻唤:「平福……」
「奴才在。」平福双手握在身前,向宋玄禛俯首回应。
宋玄禛慢慢转身看向平福,定睛凝视他好一会儿,便幽幽地叹了口气,问:「朕是否不是个好父皇?」
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题当真难倒平福,他闻言目瞪口呆地思忖片晌,紧张兮兮地答:「奴才……奴才不知道。」
「那朕是否一直未曾放下那人?」
「这……」平福抬目看了宋玄禛一眼,瞥见他若有所思地一下一下温柔地轻抚着肚腹。他低下头去,闭上眼睛,鼓足十成勇气说:「是的,陛下一直对匡将军无法忘怀,不只平福,连逊敏和明聪也清楚陛下的心意!」
「是么……」宋玄禛茫然地看着肚腹,顿下手上的动作,回想这些年来一直照顾何府与将军府的人,还让爱将之一的明聪易容成婢女侍候匡顗最重视的何氏夫妇,一切又怎可能像他嘴上所说般忘了?他自以为如此能欺骗自己,欺骗别人,却不知只是让人看自己自欺欺人的笑话而已。
平福见既已道出此言,他也不怕胆大地把方才所见续说下去:「方才陛下在兵场外堕马昏倒,是匡将军夺了逊敏的坐骑一路飞奔回来。他当时一直唤着陛下的名字,平福初见他那副惊慌狼狈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当年英明神武的匡将军……平福想,或许匡将军对陛下已再无一丝算计。」
「可是他不要这孩儿了……」宋玄禛一手攥紧拳头,眼里的哀伤几欲化成泪水夺眶而出。他合上双眸,喉头一咽,彷佛强行把泪水咽下,不让人看到这份脆弱。
「将军对匡太医解释事端时,他道陛下昏前最后一句话说不可留下孩子……」
「胡闹!朕岂会——」宋玄禛被自己急着否认之言所惊,原来自己心中对孩子的去留已有答案,既然如此,他又何须犹豫服药与否?那服药根本多馀!
他彷佛感到腹中一暖,按住肚腹牵起一记豁然柔美的笑容,「朕有些饿了,你去唤人上膳吧。」
平福愣了一愣,少顷终在主子的话里回过神来,对他五年来难得一回自愿用膳,立时喜上眉梢说:「是!奴才这就去叫人上膳!」
宋玄禛看着平福像一阵风似的连跑带跳地走了出去,不由轻笑出声。他轻轻抚着肚腹,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认定这孩儿是瑞儿再次投胎回来。
思及此,他心里更加怜爱这个孩儿,轻声对他笑说:「这次父皇不会抛弃你了,你乖乖的陪着父皇好不?」
对还未学会蹬动手脚的孩儿,他在一片沉静中蓦然想起宋攸和匡顗。听了匡顼适才的一席话,他自觉对匡顗的确有不公之处,而对宋攸……
他长叹一声,轻点肚腹一下,无奈道:「希望你不如皇姊胡闹,让父皇还有……他如此费心。」
宋玄禛被自己一言惹得脸颊通红,想起匡顗生气的模样,心中那份一直漠视的哀痛终于泛上水面,令他终能从洋洋大海里冒出头来,摆脱水的箝制回到人间。
他静静躺在床上想着以往种种,蓦然觉得自己一直刻意忽略匡顗的位置,就算当时在心中许下至死不渝的誓言,他却不曾道匡顗道过一句喜欢,更无打算让他在自己的情路上留有痕迹。
他一直都极力抹去与他的情,逼他陪自己过着偷偷摸摸的日子,若非太后先后识破他们的关系与俞暄儿和尔遐为他们隐瞒瑞儿的谎言,或许他仍打算把匡顗的位置藏在心中一隅,从此不见天日。
如果他说,他想再为匡顗放下君王之身一次,不知……会否得到众人原谅?
他垂眸看向肚子,腹中的孩儿彷佛给他一份勇气,使他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朕就再赌一次吧,匡顗。
第十三章
转眼一月已过,宋玄禛自养好身子之后便专注于军事与政务之中,除了早朝之时,根本再没闲暇与匡顗会面。
他知道自己虽不与匡顗有所交杂,但心想匡顼总会把他的事告知匡顗,让他知道自己并无执意下胎,还难得听匡顼的话,得空时到蓬清园走走或是留在殿内小睡一下,而且他也不再固执地守斋。虽然始终未能吃下太多荤食,但总算每膳能吃上两、三口,脸上的气息自然不比以前苍白。
可是他并不知道,匡顼近日忙于为他研制安胎丹药,根本无暇见上匡顗一面;而匡顗则整日与众军操练,吃喝休息都在军营与将士为伍,除了早上匆匆回来上朝,日夜留守军营,绝无怠惰半分。
腹中孩子已有三月个多月,本来平坦的肚腹已然隆起。宋玄禛一边吃着匡顗之前送来的乾果,一边拿着奏摺细阅,面上看似写意,却人人皆知他此时为国事忧心至极。面对国难当前、战事在即,身为一国君的宋玄禛又岂会宽心?他只是一直装作平淡以对的样子,可笑地希望能骗过腹中孩儿,让他能同时治国安邦,安心养胎。
门外的小太监轻手轻脚推门而入,一举一动都怕惊动到宋玄禛,急步走到平福耳边踮脚说了一句说话。
平福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遂对已然看过来的宋玄禛说:「陛下,太后娘娘求见。」
「传。」
「是。」平福应罢迈步出门。
想来自太后知道宋玄禛有孕起,她不再让宫人大声张扬高唱自己前来见驾,同时亦命后宫所有妃嫔仿效。她之所以定此规矩,全因生怕别人惊扰到宋玄禛。纵使她再不情愿接受宋玄禛有孕一事,但事实他有孕在身,而且身子虚弱,不能受人惊吓半分。
宋玄禛放下手上的奏摺,穿上鞋履站直身子,迎来姗姗跨门而入的太后。
「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上前扶起拱手施礼的宋玄禛,牵着他的手到匟床坐下,目光不由停驻在他隆起的肚腹上。
宋玄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当眼光落在比以往怀瑞儿还要明显的肚腹,他立时腼腆地抬起另一只手以袖挡住太后的视线,轻声道:「儿臣最近吃多了……稍为发福了少许。」
太后伴随一声叹息淡笑摇首,握住宋玄禛的手拍了拍,柔声说:「哀家虽然仅有一子,但亦曾听闻有人怀第二胎的孩子比第一胎大。禛儿,您要好好养身,别跟自己过不去,知道嘛?」
「是……」宋玄禛抿紧嘴巴低下头去,若是当年,他绝不相信太后会接受他以男身怀孕,还慈爱地关心他的身子。
太后轻轻抚拍宋玄禛的后背,理着他披背的青丝,紧蹙的眉间尽透担忧之色,悠悠淡问:「您如今身怀六甲,出战逖国一事当真要御驾亲征?」
宋玄禛颔首应了一声,续答:「此战乃两国生死之战,逖国单于亦亲自应战。儿臣身为大尧国君,岂可在宫中置身事外?此行儿臣定必前往。」
「哀家知道您护国心切,但切莫把自己推至险景。万事有逊敏和匡顗扛着,您就别太操劳了。」
宋玄禛沉吟片晌,颦眉道:「匡顗说过,江山社稷与腹中孩儿非两难全,但倘若苍天注定皇儿与儿臣无缘,儿臣亦只能不作强求。」他低首凝视,抚上肚腹,淡淡哀愁无奈的脸上挂起一记柔美的笑容,续说:「不过儿臣相信瑞儿会保佑皇儿平安降生。」
太后点头浅笑,看到宋玄禛终放下瑞儿,自是安心不少。可是思及匡顗与宋玄禛之间的情障,她不由两手握紧宋玄禛的手,义正词严道:「您打算如何安置匡顗?他虽是我国大将,但他终有一日要娶亲生子,您与他……不可纠缠一生。」
「到时候,朕就为他亲点一头亲事,为他选最好最美的姑娘……」
太后闻言鼻头一酸,双眸迅时被热泪盈眶。
反之宋玄禛言态淡然,彷佛诉说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之人的事。他一边抚着隆起的肚腹,一边轻道:「不论瑞儿还是皇儿,他们都早已注定姓宋,不会冠上他人的姓氏。」
太后轻轻颔首,静默地一寸一寸地摸娑儿子白皙的手,良久道:「此战凶险,您一定要平安归来。宋氏江山与您……哀家只盼您平安无事。」
「儿臣知道。」宋玄禛淡笑抚上太后的手,脸上虽然一派安然,但心底早已拟定若有差池,定以身殉国。身为一国之君,若连家国都保不住,那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他瞟向已然显孕的肚腹,心中勾起一记苦笑,心道只能一再辜负了自己的孩儿,不过若然当真如此,这孩儿亦不会如瑞儿孤独离去,至少也有自己牵着他的小手共渡黄泉。
战事逼近,御平、暗卫两军整装待发,宋曷与俞胥率禁军留守城都,宋玄禛早命官兵把可能波及战火的百姓移居,如今只欠东风。
众人知道乌伊赤发兵在即,全宫上下人心惶惶,任凭宋玄禛如何自欺欺人安然处之,亦受众人影响,不得不随之紧张起来,夜不安寝。
平福虽同样紧张,但他更担心主子的身子熬不过去。他特地问匡顼取来一些不伤身子的安神药,悄悄混入宋玄禛的茶水里让他服下,至少令他可以睡上片刻。
所幸宋玄禛并无食不下咽,反而自怀胎三月起胃口大开,亦不再吐逆晕眩,时时用膳不久又叫平福到御膳房准备小吃,嘴巴几乎除了说话,都在吃东西,故此身形不如昔日瘦削,脸色看起来健康红润多了。
平福捧着刚从御膳房送来的云片糕进殿,抬首入目瞥见沈敕、俞胥、穆涔山和宋曷分别立于书案两侧,宋玄禛则坐在案前,毫不忌讳地轻抚着微隆的肚腹,与宋曷四人议事。
平福朝他们点了点头,便上前把云片糕放下。宋玄禛当即断了对话,坐起身来,取过平福逞上的银筷,迅时夹了一块甜腻的云片糕放进嘴里。
「陛下,臣有一事与陛下商量。」沈敕看了一眼因嘴馋失了隐忍的宋玄禛,心里甚为惊讶,但脸上却依然一派冷静。
宋玄禛自知失态,急急咽下嘴里的云片糕,放下银筷,轻咳一声整了整坐姿,端坐案前微微抬手道:「沈太傅请说。」
沈敕稍稍欠身拱手,说:「臣大胆恳请陛下让臣随行出征辅军,充当军师一职。」
宋曷与穆涔山皆愕然地看向沈敕,他们无不惊讶身为文臣辅政两朝的沈敕竟向宋玄禛提出随行出征之言,反而俞胥彷佛早料此事,一脸平静地看着宋玄禛。
「沈太傅……你自前朝起久未征战沙场,如此朕担心……」宋玄禛瞥了沈敕一眼,虽知他曾与先帝战胜逖国,但今非昔比,沈敕始终不如昔日年少气盛,且在宋玄禛眼里,他一直都是善于文职,舞文弄墨的太子太傅,论及行军打仗……难免让人担忧。
「先皇驾崩前曾叮嘱臣忠心辅君,且臣曾任军师与先皇出征大胜而回。臣虽及知命之年,但亦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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