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易在那边捞出煮好的面,一条条码在冰上,粉缕银盘,晶莹剔透,很是好看。他一壁忙着,一壁口中答道:“薛兄自来,就不曾出过书库一步,今日难得出门,便叫你赶上了。”
“原来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个书痴。”刘倍恍然,“怪道这样见闻广博。”
奚吾脸微微一红:“哪里,在下……”他不曾说完,却忽然被一筷子冷淘堵住了嘴。却见名易端着个大碗站在面前,板着脸道:“我好容易做了面,你们不吃,我通倒了喂鱼!”
刘倍忙不迭过去捧了一碗,淅沥呼噜吞了一大口,一壁嚼一壁轻轻撞了下奚吾的肩头,嘟囔道:“好吃好吃。”
奚吾会意,便也接过名易手中的冷淘吃了起来。
那黄鱼汤已放得微凉,却无有半分腥气,合着冰凉劲道的冷淘,就着细细缕缕脆生生的菜梗同吃,着实鲜美快爽。只是没吃一会,那个叫离朵的少年已陆续提了几坛子酒堆在岸上,刘倍便眼巴巴看看酒,看看奚吾,欲言又止,目光却越来越热切。
奚吾晓得他的心意,匆忙吃完最后几口,便借着炉子起火煮酒。三分香雪,七分栀子,点进去两颗酸梅,煮到瓮底翻出鱼眼泡,便住了火,倾一点在碧绿的荷叶杯中,香气虽淡,却有几分素颜惑人的味道。刘倍连忙吃干净碗中的冷淘,又吃了盏茶漱口,之后才虔诚地接过荷叶杯细细抿了一口,闭目良久,又取一粒泥螺吃了,陶然道:“果然好滋味。”
名易收好碗筷,也凑过来吃了一粒泥螺就一口酒,却撇嘴道:“也没甚特殊。”
刘倍只是摇头:“你小孩子不懂得,这泥螺虽味美,终究是水产,滋味较牛羊淡一些,若用寻常曲酒配来吃,酒味重,会将泥螺的滋味盖去大半。今日薛兄这盏酒,有曲酒之香,却无曲酒的霸道,不温不火,刚好将泥螺的鲜香托到极致,恰是绝配。真不知配上蒲桃酒,更是何种美味,唉。”
他在那里左一颗泥螺,右一口美酒,吃得不亦乐乎,奚吾却向岸边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年招呼道:“这位小哥
46、出身 。。。
,一起来吃罢。”
那少年劲瘦的身躯站在骄阳下立得长枪般笔直,回道:“谢了,不必,小的身份所在,不敢逾越。”
刘倍蹙眉挥手道:“你回去罢,直标标立在这里,没得扰了我的兴致。”
那少年面色有些不渝,仍恭谨地单膝跪地行了一礼,便退出了这片柳荫,却远远地立在道旁,任阳光暴晒,一动不动。
刘倍一脸不耐,只是闷头吃酒。
名易笑着问:“今日离朵怎这样执拗,你两个又吵架了?”
刘倍烦躁地捏碎了手中的荷叶杯,又揪一片新叶子乱卷,发作道:“那小子从昨晚就开始催我回黑州,无非又是甚么人拜见那样破事,出来连半月都不到就要回去,闷杀人。”
黑州!奚吾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头端着酒盏似乎在专心品酒,一颗心却全飞到了那两个人的言语上。
名易凑到他耳畔低声问:“你是不是又答应他,见过我就回去?”
刘倍点点头,仰面躺在船上,将手中那片荷叶遮在脸上,自叶子下面瓮声瓮气道:“你一个人在应天,我放心不下。”
名易却轻轻一笑:“阿娘那边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你放心回去罢,给人晓得你在这里,总是不好。”
他两个在那边窃窃私语,奚吾心中却微微发凉。
先前刘倍动作自然地从靴中拔出一柄中原很是少见的小弯刀切草绳时,奚吾已经模糊觉察到几分异样。
然后是他身边那少年,虽也穿着中原的袍子,说中原的话,但他的名字,说话做事的习惯,乃至走路的姿态,却与中原人有些不同。
刚才,他们还提到了黑州。
而黑州,正是东丹王图与现下住的地方。
早该想到,子文绝不会让他毫无准备地去黑州,只怕刘倍会来到应天,会与自家相识,全在他算计当中。虽不晓得这个名易是何种身份,但想来也是个被利用的人。
那边名易偷偷瞟了奚吾一眼,见他似乎没有注意,便低声道:“这个薛江的推荐人大有来历,连山长也要卖他几分面子,说不得便是朝廷中人,你且注意些。”
刘倍微微掀开叶子一角,望一眼奚吾,摇摇头,也压低了声音答道:“他这种人便是透明的,心事都挂在脸上,谁会用他做细作?”
他的声音陡然扬起来:“对么?薛兄?”
奚吾在心中一声轻叹,站起身一躬到底,朗声道:“在下薛江,拜见东丹王。”
刘倍微微一笑,躺在那里并未起身:“我身份敏感,在大宋地界,还是叫我刘倍的好。”
他凝神望了奚吾一眼,又道:“我不问薛兄来历,薛兄也不要探问我其他,你我
46、出身 。。。
安心吃酒,不涉政事。”
奚吾苦笑一声:“便是如此罢了。”
三人团团坐下,吃酒看景,讲些闲话,奚吾见事已至此,索性放开怀抱,侃侃而谈,医经、酒经随口道来,倒也与刘倍讲得投机。至于今后如何,左右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了,且走一步看一步,顾不得那许多。
名易插不上话,便闷头倒酒,三人吃到兴起,竟将兑好的一坛酒吃个锺尽,连刘倍先前带来那坛元红酒也一并吃光,只吃得酩酊大醉,横七竖八躺在小船上,望着被柳枝切割成小块的天空傻笑。
刘倍捉着个空螺壳,津津有味地嘬个没完,叹道:“时光苦短,这等快活的日子,却马上就完了。”
名易一把抢过刘倍手中的螺壳丢进湖里,塞了个未长成的红菱给他,笑道:“你就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有这几日快活,总强过日日憋闷。”
奚吾呆呆望着他两个挨在一起相视而笑,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两个是兄弟?”
名易到底年轻,一怔,脱口反问:“你怎晓得?”
刘倍拦他不及,无奈摇摇头:“傻子,薛兄方才说了那许多医经,显然医道颇深,你我面目虽异,骨骼却相似,只怕便在这点上泄露了天机。”
奚吾点点头,歉然道:“正是如此。在下想是酒多了,原不该多问。”
刘倍却笑道:“我的身世天下皆知,倒也不必瞒你。不过名易是我兄弟却极少有人晓得,还要薛兄代为隐瞒。”
奚吾奇道:“名易也是契丹人?”
刘倍大笑:“怎可能,他是汉人,从头到脚没一分契丹血脉。”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妈妈是汉人,嫁与我父汗三年生下我,过几年又绝离而去,回大宋嫁了个书生,生了名易。不过辽宋多年相安无事,边贸互通,因此常悄悄来往,这些年,我来大宋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向无人知。名易生下来,倒是我第一个抱的他。”
“汉人?”奚吾一怔。
是了,先前子文也说过,东丹王图与是长子,无缘汗位正因为他是汉人所生。辽境的契丹人向来看不起汉人,刘倍出自汉母,想来自小不会很快活,他如今却对此毫不避讳,着实难能。
奚吾一阵酒气上涌,竟脱口问道:“你因为出身,分明是长子,却只得个东丹王做,辽帝即位后,还将你监视起来,东丹王便半分怨气也无?”
刘倍一笑:“出身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为甚么要为这些苦恼?伤心、苦恼、埋怨,就可以改变我的身世么?既然改变不了,我做哪些无用的事情做甚么?我就是我,能做帝王是我,做不了帝王还是我。出身高贵是我,出身不高贵还是我,天神赐予我的一切,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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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坏,我都欢喜。与其为了无法改变的过去而伤感、自卑、自责,对别人一肚子怨气,不如想法子让可以改变的现在过得舒坦些。如今我做东丹王,统掌渤海国,财雄势大,对辽帝之位总是个威胁,朝中那些老臣力劝里胡防我,他也无可奈何。但里胡毕竟是我兄弟,知我甚深,我要走,他从不拦我,任由我在回鹘逍遥了几年,现在又搬去黑州,始终往来如常。别人只道我兄弟相残,却不想想,同室操戈有甚么趣儿?不如一致对外,对双方都有利。到底谁做那个皇帝,便没那么重要,旁人看不开,我两个却不在意。我心中坦坦荡荡,有何怨气可言?”
奚吾喃喃咀嚼他的话:“出身高贵是我,出身不高贵还是我……”
他一声苦笑:“东丹王是明白人,倒是我糊涂了。”
刘倍拍拍他肩:“我不知薛兄有甚么心事,只有一句话想送你——旁人于你,都是天边云彩,迟早会散,他们怎样看你,远没你想象中那样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出身神马的,一直是奚吾的一个心结,安排东丹王出场,泰半是为了解开这个结,希望他没怎么抢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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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故人 。。。
奚吾默默点点头。这些他心中也想过,但要当真看开,却非易事。
名易却拉着刘倍问道:“你几时走?离朵在日头底下站了许多时候啦,想你在这里吃酒也不安心,叫他回去收拾行装,明日便上路罢,总拖着也不像话。阿娘腿脚不便,送不得你,你今日还是去看看她罢,下回再见,又不晓得是甚么时候。”
刘倍蹙眉:“阿娘腿越发不好了,便在夏日也要发病,你多寻些大夫来看,钱上不要计较。”
名易叹口气:“哪里是钱上的事。”
两兄弟相对无言,奚吾忍不住问道:“不知夫人何恙,我略通医术,可否让我看看?”
名易还在犹豫,刘倍却一口答应,不理名易在那边揪他衫子,对奚吾道:“我信薛兄是好意,绝不会害我阿娘。若能治好阿娘的腿,刘倍愿以重金相谢,还望薛兄不要拒绝。”
奚吾却不料他应得这样痛快,方才名易分明叮嘱他提防,他却对自家毫不怀疑。这份胸襟,遍寻当世只怕也难找。
他心中感激,匆匆回到月余不曾回过的下处取了药箱,便随刘倍一行来到应天府西的一户人家。门扉开处,是个垂髫小童,见到名易先扑了上去:“阿舅!”
名易连忙一把接住,问道:“怎是你来开门?你娘呢?”
那小童奶声奶气答道:“阿娘正在屋里给外婆捶腿。”
刘倍一把拎起那小童,笑道:“浩然怎的不叫我?”
浩然在空中使劲扭,双手双脚望名易那边伸,口中喊着:“阿舅!阿舅!”
名易伸手抱过他,瞪一眼刘倍:“没轻没重,当心伤了他,阿娘打断你的腿!”
浩然在名易怀中也跟着喊:“没轻没重!打断你的腿!”一大一小,神情竟是一模一样。
刘倍忍不住笑,捏捏浩然小脸:“等你几时能拿得动我的大锤,再来试试能不能打断我腿罢。”
浩然吃痛,将脸藏进名易怀里用手护住,再不理他。
刘倍笑着将奚吾让进了院中石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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