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无表情站于崇文馆门口,赵弗高跪在身侧手牵着皇帝的衣带哀哀哭泣。
韦三绝眼角俱红不敢言声。他亲眼看着李愬恭举身火海,亲耳听到他悲愤欲绝的控诉。他心中惊骇远远压过伤痛。他明白李愬恭对李珃向来维护有加形影不离,但他不知道李珃与李愬恭之间有何深重情谊,可以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自戕而死。他三人之间向来交好,但他是否遗漏过什么?
他暗自咀嚼往事心中疑惑越来越大,脸色亦越来越惨白。
皇帝呆立良久。面容颓丧。他喃喃念道:“愬恭。我儿。李愬恭,你糊涂啊。”
皇帝蹒跚而去。他高坐銮驾再不回首。
韦三绝转身望向陷落火海的崇文馆。熊熊大火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吞噬一切,赤红火焰映红了他的双眼。
第二章 陷城
中唐开成五年冬,太子李珃以巫蛊乱宫,遭诛杀。史称河阴之变。太子薨,肃王李愬恭以身殉国。嫔妃随侍尽殉葬。
六年春,皇帝推罪己诏,称自己见贤而不能任,见不肖而不能退,以致酿成大祸。痛失国之栋梁,为朕心头巨创。为祈福祝安,特祷告太庙,削赋税,轻徭役,大赦天下,并改年号开成为霸安。
十六年后。
霸安二十一年三月,皇帝头风旧疾发作。御诏肃王长子李元雍入宫。
二十一年四月,朔方节度使奉天子诏,诏令折冲府左威卫凌朝暮麾下,中郎将鱼之乐返京。
六月,岷州城。
鱼之乐与城门守备勘验关舆,率三千亲兵缓辔入城。此时天将黄昏,城池之中悄无人烟,荒凉异常。
鱼之乐皱眉道:“我怎的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董之武提了手中长刀,策马随在鱼之乐身后,眉头紧锁,低声道:“鱼将军,岷州为陕甘要冲,我在边疆亦听云城内繁华不逊于中原大城。此时应当是晚饭时分,然而人烟俱无,恐有变故。”
鱼之乐骑马走过城中最大街道,见道路两旁街门阖闭,商铺歇夜,黑漆漆的巷子中影影绰绰不知道掩藏了什么,他胆色极大也不惧怕,微笑道:“莫不是岷州刺史贪墨太多,见了咱们当成巡城御史,于是杀人灭口,卷款而逃?”
董之武皱眉道:“咱们只是进京述职,凡事小心为妙,大将军说了,要我看着你……”
鱼之乐哑然失笑,回头却听见城门下钥,哗啦啦的铁链作响,斥候来报,竟然是被人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仿佛是瓮中捉鳖一般。
探访的细作也匆匆归来,好似见了了不得的东西,以葛巾掩住了口鼻,禀道:“将军不可再前进!前方民居中,俱是得了时疫的百姓,被铁链锁在各自家中。岷州刺史早已避出城外,镇日锁城,许进不许出,要将这一城之人活活封杀。凡有靠近城墙者,不分缘由一律斩杀。”
鱼之乐勒马站定。他翻转刀尖顶了顶自己的头盔帽檐,冷冷笑道:“莫不是岷州刺史想升官想的疯了,要拿这一城人的命染一染他的乌纱?还是看我们孤身进城,想要将咱们当成替罪羊?”
董之武与他同职多年,最是了解这无赖之徒的不轨想法,他立刻出声制止:“鱼将军三思!咱们奉大将军之令进京,沿途勘验关文,不得多生是非。咱们去解释清楚也便罢了,立刻出城就是,这等地方事务,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鱼之乐调转马头,温和的笑道:“董将军思虑周详,那么,咱们这就去交涉一番,快点离开这座坟墓吧。”
既然已成坟墓,怎能出的去?
高墙之下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读书人,儒冠儒巾,大声斥骂岷州刺史荼毒人命,遇到瘟疫只知苟延残喘,不肯上报朝廷,竟然封城要将一城百姓囚禁致死。
那男子书生意气,竟孤身一人在这城墙之下,重军之中,为民请命。他句句天下百姓,为官之道,句句江山社稷,皇恩浩荡。于这帮妄图填人命做富贵阶梯的歹毒官吏耳中,何其刺耳。
固然勇气可嘉,却实在是自掘坟墓。城门之上阵阵骚动,顷刻黑暗中流星一箭射来,直奔面门。
鱼之乐身后闪出一名将领,手搭长弓利落射出一箭,长箭受阻方向一偏擦过男子肩胛,殷红鲜血立刻沾染了男子身上青衣。
董之武面色疑虑,低声吩咐道:“成安不可!若生是非他们必然不肯罢休,快回去。”
鞠成安背起长弓,拇指向下,朝着鱼之乐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
鱼之乐冷眼看着董之武言辞恭谨满嘴同僚,要将躲在城楼之上的岷州刺史说动,放他们出去。
他口干舌燥说了半天,城门之上,火把之后,没有一人前来应声。只听得董之武回音绕梁,声如洪钟:“我等奉陛下之命,要前往长安禀报北疆布防,若有延误,你我都吃罪不起……”
鱼之乐默不作声半晌,抬腕做了一个手势,三千亲兵立时刀剑出鞘,金铁铿锵,人人做好了攻城的准备。
高墙上下,弓弩蓄势,兵甲鲜明。
鱼之乐坐于马上手挥马鞭,望向那黑漆漆的城墙,狞笑道:“本将在北疆职守十三年,头一遭进京,就给我这等下马威。”
他纵马缓缓行至青衫男子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玉瓷瓶兜头扔给他,道:“你且拿着,去往客栈治伤。本将今日刀要见血,不能牵涉你这个无辜的秀才。城里不太平,你孤家寡人,万事小心。”
青衫男子接过锦囊微微抿唇,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日后倘能再相见,定当——”
鱼之乐挥挥手,截断他的话:“本将救你不过顺手之劳。到了明日也不会记得今天发生何事。你不用说什么报恩的话,本将不信也不爱听。快走。”
青衫男子甚少见到这等爽快又无赖的兵痞,也不纠缠,拱手施礼便带着家仆匆匆离去。
鱼之乐看他走远,勒马行至城墙下,马鞭在夜空中尖尖炸响,身边诸将立刻扯着嗓子高喊:“守城将领是哪个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城门守备何兆从堞垛后探头,怒道:“岷州城奉刺史之命执行宵禁!尔等何人,夤夜在城楼底下大声喧哗?”
董之武高声喝道:“吾等折冲府左威卫凌朝暮大将军麾下!”
何兆应道:“左威卫将领众多,谁认识凌朝暮何人!便是朔方节度使亲临,今夜此时,也休想踏出岷州半步!”
鱼之乐探身取过震天弓,手搭钢弦,闪电般射出一箭!
守备惨呼一声身子瘫软,从高耸的城墙上直直坠下,沉闷一声噗通摔倒在地。鲜血和着脑浆,缓缓流淌。
第三章 诛阵
长箭贯穿脑颅,何兆一箭即被斩杀!片刻沉寂之后,城门上下尽皆哗然!
城门守军大哗是因为朝廷命官为天子敕封官禄,刑不上大夫,边疆武职将领职权尚在州府官吏之下,诛杀守备等于向朝廷宣战!
城门下董之武等人则大开眼界,这厮原先驻守边关泼皮惫懒,是北疆中有名的兵痞恶棍。他与人时常大打出手屡见不鲜,但踏入中原王城第一步,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一言不合就立刻射杀守城将领!
朔方节度使借凌朝暮拥兵自重,皇帝最忌讳的是尾大不掉,地方豪强与皇族宗亲争权夺势日渐惨酷,派系之争日见端倪,鱼之乐这是想干什么?
城门上一阵喧嚣,熊熊火把映照下,城楼上现出一位中年官员,面白无须一团和气,沉声说道:“各位将领,恕下官无礼。岷州城内瘟疫爆发,上峰有令准进不准出。望诸位将军见谅,下官只是奉命行事,此事实出无奈。”
城下士兵闻言阵阵低语,鱼之乐面无表情,手搭长弓问道:“你是谁?”
那官员朗声回答:“岷州刺史江淮远。霸安九年进士科三甲进士。”
鱼之乐仰头道:“请江刺史开城门。本将长途跋涉,帐中诸军疲惫不堪,于此地不过稍事休息。我负皇命在身,若延迟进京,你我都担不起这个干系。瘟疫爆发甘宁,离此地尚有百里之遥。江大人,你我同朝为官,留一线脸面,日后好相见。”
江淮远不语,火把闪烁之下面色已渐渐狰狞。
瘟疫离此有百里之遥,然而城中老弱妇幼有感染迹象。他江淮远怕上司责罚丢了乌纱,故关闭城门封锁消息,要将这一城之人活活禁杀。
鱼之乐适逢其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率领三千亲卫军方将入城,后有守城士兵立刻关闭城池。
好一招借刀杀人。
想必上奏的奏章都已拟好:北疆军士路途中感染时疫,全军覆没,并且传染城中百姓。为防止扩散,他江淮远大义灭亲,关闭城池保全全州府。
只不知这道嘉奖令,下头掩着多少血淋淋的白骨?
瓮中之鳖,机不可失——江淮远左手在背后打了一个手势。
站在他身后的别驾程门寿立即得令,躲藏暗处的弓箭手即刻开弓引箭,无数暗箭齐发,向着鱼之乐破空而来!
擒贼先擒王,他想灭口。
鱼之乐冷眼高坐马上,不躲不避。
他身后有少年偏将闪身而出,接过长弓纵马狂奔。他横搭震天弓,五只穿云箭流星赶月,迎面撞击正前方箭雨。
箭矢碰撞箭矢,箭杆穿透箭杆。十支长箭激射于地。
少年身形一转躲在马腹,于急速奔跑的马蹄声中,再探身引弓,连珠箭发,沿着方才箭身轨道,将城墙之上身形隐蔽的五名弓箭手当场射杀!
箭囊已空。鱼之乐随手抛出一物,那少年敏捷接住,反身策马,回首一箭将江淮远乌纱帽射个对穿,钉在了坚硬城墙之上。
却原来是一把精致的玳瑁匕首,剑刃漆黑毫无光泽,剑柄犹自嗡嗡作响。
少年端的好身手,好箭法。
变故倏然发生,城墙守军无人能够反应。江淮远发丝散乱,他惊慌大喊:“给我杀!给我杀了他们!”
少年跃马而起,他右手向后平伸,鱼之乐掷出长剑,少年随手抄过,长剑在他手中旋转过无数光圈,便向城墙狠狠掷去。
旋转剑身闪过寒冷光芒,江淮远身形后仰瞳孔剧烈颤抖,于那锋利剑刃上,仿佛看见自己濒死的恐惧!
长剑转瞬将他头颅斩去,鲜血喷溅他身边众官员,众人大惊之下,竟无人发得出任何声息。
岷州刺史江淮远当场身亡。
少年轻松翻身坐回马上。他取下头上盔甲,重重灯火之下是一张英俊洒脱的脸。他扬眉说道:“本将乃鱼之乐麾下参军鞠成安。还有何人,前来受死?”
司马万启琛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抖抖索索靠在城墙恐惧睁大双眼。
程门寿急急大喊:“还不开城门!开城门,请诸位将军——出城!出城!”
董之武手提长刀行至鱼之乐身侧,低声道:“鱼将军,岷州城内惊险,敌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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