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一脸嫌弃的躲开,说道:“殿前侯唾面自干气度不凡。本官不需要这种情窦,侯爷还是省省吧。莫要被温王逮住,再揍一个屁股开花可就不妙了。”
鱼之乐与他一径斗嘴一径绕过丹凤楼出了皇城,过鹿泉坊便到了刑部大堂的门前。
刑部与大理寺皆为镇国重器,建筑高大耸峙庄严震撼。獬豸立于照壁之上映照贪官本来面目。正殿大门矗立数十级台阶之上。布局方正而对称,线条笔直,棱角分明。偏偏带着森寒阴狠的气势,令人望而远之。
殷商率众拾阶而上,奔正殿而去。鱼之乐心中疑惑,他低声问道:“崔大人不是说在退思斋召见我吗?”
殷商不答,微微冷笑。
带刀侍卫与当值司隶曹属乌压压站了百人之众,人人冷若冰霜又带着“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与“进来容易,想走便没那么容易”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他,夜色中看的鱼之乐背后冷汗横流寒毛炸起。
殷商皮笑肉不笑站立正门一侧,手握刀柄向右一横,说道:“侯爷,这边请吧。”
鱼之乐一脚踏入大堂中,两旁呛啷啷刀刃出鞘,齐整整寒光闪过,便听得有侍卫爆喝:“小小六等县侯,见到尚书大人为何不拜?”
鱼之乐骇了一跳,武官本能激发立时抱拳道:“末将参见崔大人!”
他等了半晌偷偷抬头却见崔灵襄仿若未闻,案几两侧堆积厚重卷宗,崔大人凝目悬腕饱蘸朱笔判决案件。
森严大堂松柏明火亮若白昼,时已至子夜,崔灵襄身着朱紫官服坐于案前心无旁骛。
刑部审结案卷卷帙浩繁,大理寺众官员肃立堂下等候崔尚书朱笔批决。右侍郎、四门司事都官抱着案宗脚步匆匆来回穿梭,人人敛声屏气不敢打扰崔灵襄心神。
鱼之乐尴尬立于堂下面带鬼祟偷觑为人冷峻不苟言笑的崔灵襄。
他对他原本怀着别样心肠狭色之态。他经历颇多看人目光便丰富无比,由他脸侧圆润耳珠,修长脖颈一路“舔”到白皙柔嫩双手,他甚至侧了身子还要“舔舔”崔大人腰际。
崔灵襄如有所觉倏然仰脸。冷电一般的目光霍然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又微微蹙眉看向殷商。
殷商立即挥手命人抬过长桌,铺开三丈有余的宣纸,铺陈笔墨砚台,说道:“殿前侯速速动笔。写完我家大人还要前往宫中向陛下复命。”
唐时三省中书令权势滔天。六部尚书未有资格直接面圣。皇帝独有授意刑部崔灵襄可越过中书令挟制直接面君奏事。刑部上下视为殊荣。
鱼之乐左手提了狼毫毛笔,右手虎口丈量过洁白宣纸,嘴里念念有词:“写什么好呢?”
他声音不高却足够令在场诸人听得一听二楚。诸官员瞬间看一眼凝眉深思的崔尚书。
上一个敢在崔大人面前言行不谨肆意谈笑的司曹官吏已被褫夺官服,流放去了岭南。
鱼之乐蘸着墨汁,沉思道:“新年佳节,给崔大人写一幅福庆初新,寿禄绵长怎么样?”
殷商差点一口血喷在宣纸之上。刑部楹联代表庄重刑狱震慑人心,这厮以为自己要写的,是普通百姓人家恭贺新春招财进宝的对联吗?
鱼之乐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虽然亲切,但气势不足。不如写宝鸡能僻恶,瑞燕解呈祥。”
未等旁人有所表示,他又摇首说道:“亦是不够。虽然有气势,但不够清晰。不如写门神护卫,厉鬼藏埋。”
殷商与大堂中诸官员、侍卫心中电光石火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厮够大胆,这厮是只身入虎穴,这厮是来砸场子来了!
崔灵襄并不动怒,淡然说道:“来人。为殿前侯磨墨。”
话音一落便有官员卷了衣袖走至鱼之乐身旁,手持墨块缓缓在砚台中滑动,恭声道:“殿前侯。程某这厢有礼。”
鱼之乐看他第一眼便如分开八片顶额骨,倒下一桶雪水来。他脸上笑意如冰晶凝结,扯一扯嘴角便觉片片冰块轰然碎裂痛楚难当。这人他在岷州见过,不仅见过,还曾经一箭射杀他的顶头上峰江淮远——这手持金丝墨的官员,正是岷州别驾程门寿。
程门寿道:“殿前侯。岷州一别,下官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侯爷提携之恩。今日再重逢,恰如隔世重生。侯爷别来无恙否?”
鱼之乐汗湿重衣紧紧盯着面容猥琐的程门寿。这人面皮蜡黄松弛声音尖细,恭恭敬敬说着寒暄之词,等着他挥毫泼墨。
鱼之乐心中苦笑难发一言,他手臂肌肉紧绷连弯一弯都困难,逞论写字。
崔灵襄随手扔下一本卷宗,声音清寒冷冽,说道:“此案有疑。向来死者腹部受重击,死前牙关紧咬血气上涌,于头顶囟门骨中心处必出现红色血晕伤痕。然而此案中为何卷宗未记录伤情?即刻发回大理寺重审。召刑部仵作与都官司、比都司诸侍郎共同开棺验尸。取牢中案犯来。”
鱼之乐听得瞠目结舌。人都说崔灵襄耳目聪敏难以瞒哄,心思慎密不能猜度,但未料他举一反三见微知著到了这种地步。堂下诸官员亦是惊惧不已,齐齐应是。
堂中各路罪犯轮番受刑,真是精彩纷呈令人大开眼界。刑部酷刑惨厉手段日新月异,名字一个比一个风轻云淡,下起手来一个比一个狠。
他听得贪腐之官员方叫了一声冤便被蒙住口唇打得四肢尽断,想到自己轻浮调戏刑部尚书真是胆大包天死不足惜,额上汗水闪闪,双手瑟瑟发抖,再看看程门寿,竟是提不住狼毫。
他不怕光明正大单手挑决,最怕的就是这等不明不白的阴暗手段,刑部尚书公报私仇,满堂官员落井下石,捕快们一起动起手来,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呐。
他心中惊惧眼神带了哀求,巴巴看着崔灵襄,只盼他能网开一面心中垂怜。
崔灵襄笔不加点目不斜视。他恨他视奸意*行为放浪偏偏不说,找准机会就能将他整治得求死不能有苦难言。他将他晾在当场,晾在受刑罪犯旁边,晾的他服服帖帖。
崔灵襄等他终于认罪服软不敢造次,过了良久方才说道:“陛下曾有手谕,亲笔拟定两句,命我交给殿前侯。”
他案几上压着一个朱漆小盒,正是那日赵弗高等在雪地亲手呈交崔灵襄的木龛。
那木盒中躺卧一张字条。字体虬劲沧桑,端端正正写着两句话: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好一句欺天毋自欺也。
好一句负国何忍负之。
欺天……负国……
第四十一章 祸起
鱼之乐捧着皇帝手书哭笑不得。心道自己只知道崔灵襄性格沉肃城府深沉,却不知他心思原来也十分狡黠,定要先折磨自己一番得出了乐趣才肯将皇帝“重托”交代下来。
皇帝说刑部正门前楹联字迹陈旧污损要他来写一副新对联,可没说要他在哪里写,怎样写。
高堂华厦殷勤招待他得写,刑部大堂鬼哭狼嚎也是得写。对着清雅温润的崔大人他要写,对着面皮蜡黄一脸猥琐的程门寿他还是不得不写。
崔大人既擅长严刑峻罚凌迟炮烙,也擅长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他对折磨他可真是信手拈来乐此不疲,奇思妙想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防不胜防。他不似李元雍动不动就鞭子棍子一起上。他不怒不骂甚至也从未动过手,他只消拿住七寸就能拾掇的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那是谁说崔灵襄性格方正不假颜色,亦不肯和光同尘流于世俗来着?
真是一派胡言。看他折磨他的时候那一脸的气定神闲理所当然,比坊间百姓妻子使唤自己的老公还要得心应手啊。
殿前侯乖乖执笔按照篆隶行草金文阴文一路写下来,写的堂中侍卫轮值过三班,刑部官员逐一告退,写的太白西坠金乌初升,共写废了一百二十余张。
殷商满眼血丝捧着长长宣纸一一给崔灵襄过目。崔灵襄于公务劳碌案件判决中仍不时分散心神一幅一幅仔细看来,若有尚可者则用手中朱笔圈一个红圆圈。剩余字幅就令殷商随意抛到火盆付之一炬。
朝阳东挂鱼之乐仍颇有精神不见疲乏。他是武将习惯了昼夜颠倒,只苦了在一旁磨墨的程门寿。他二人各心怀鬼胎视线一交错便心中一悸,程门寿心中惧怕更甚。鱼之乐惧怕刑部尚书但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轻松。他唯恐这看似不动声色的殿前侯起了杀心要灭他的口。但崔灵襄未有发落他也不敢告退。
崔灵襄终于停了朱笔放下卷宗,抬一抬贵手放过了呵呵苦笑的殿前侯,独自起身去了后堂。
殿前侯立刻端着笔墨纸砚紧随其后。殷商只打了一个呵欠的功夫就不见了殿前侯的身影,他随即明白过来立刻涨红了脸,紧追在后去了退思斋。
唯独剩下程门寿一个人拿着墨块站在堂中,尴尬无言。
崔灵襄步履从容走过青石甬路。
皇帝看似不偏不倚实际算无遗策。他手书这两句对联若令殿中省工匠镌刻,则对百官震慑更甚。偏偏多一道手脚命鱼之乐来写,实质是为李元雍思虑前途安插棋子,想的真是面面俱到。
那为李元雍苦心孤诣安排的棋子却正缀在身后若即若离。
殷商快步追上鱼之乐,这厮涎皮笑脸左手一滑,讶异道:“殷大人快快!砚台掉了!”殷商本能俯身一捞,鱼之乐身形一扭一转,膝盖一弯右手一抄从他手上平平抄走那方端砚,轻轻巧巧的与殷商转过了身,迈步过了仪门随即一合下了门闩,游鱼戏水般就滑进了退思斋。
殷商几乎额撞木门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这采花贼锁在了门外!
他暴跳如雷张嘴就要怒吼唤人开门,却又恨恨地住了嘴。这要让人知道崔大人与鱼之乐独处一室,传出去有辱刑部和尚书的清誉名望!
鱼之乐将钥匙随手丢进廊前枯萎荷花池,乐颠颠朝着崔灵襄所居正堂走去。
崔灵襄性格端肃整洁,即便身着深色丝绸中衣也是衣扣俨然一丝不苟。鱼之乐站在门口窥视半晌,越看越心花怒放,见崔灵襄解开官袍似是准备洗漱,连忙推开门笑嘻嘻走了进去。
清晨阳光暖中含凉,斜斜洒满庭院。登徒浪子揣着一颗不轨之心掩到近前,崔灵襄目光清冷眼神蕴含无边锋芒。
他就这样定定看着他。
他长身玉立站于床边,未发一言便令这色胆包天的登徒浪子心惊胆战。
鱼之乐嗅到他身周清雅香气,心猿意马情思渺渺,与他静静对视片刻,转身将纸笔堆到书桌旁,讷讷说道:“我在大堂中心惊胆颤,真的写不好。我想在这里写,不知道行不行?”
崔灵襄不置可否。
鱼之乐提了笔环顾四周摆设,问道:“我听人说大人平日都在退思斋处理政事。大人为何不住安陆坊?”
崔灵襄从万字书格中抽出卷宗,自去榻边坐定,并不理他。
鱼之乐忙前忙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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