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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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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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旷山林只有鱼之乐盘膝坐在雨水泥地。长刀拄在身侧。
    
    雨水浸湿甲胄。浸湿鱼之乐双眼。
    
    韦三绝沉默看着一地狼藉,说道:“你为何不逃?”
    
    鱼之乐毫无反应。
    
    韦三绝冷冷道:“算你聪明,不肯株连他人。今晚你私开城门,劫持死囚。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逃回朔方又能如何。若是陛下倒下圣旨,再抓你易如反掌。凌朝暮想必还不敢抗旨,背一个逆君叛乱的罪名。”
    
    鱼之乐仍旧沉默。
    
    韦三绝沉吟片刻,道:“来人,将鱼之乐拿下。”
    
    北殿军一拥而上,将鱼之乐锁拿归案。


第八十四章 决断(上)

    赵弗高站在宫门一侧,常服尽湿。他等待良久却无一丝一毫不耐。声如平常道:“陛下有旨,命咱家在此迎候殿下。待殿下一回宫,便立刻前往陛下寝殿。”
    
    李元雍心事重重下了肩舆,与崇文馆诸人分别。一众金吾卫淋雨与之随行前往上阳宫。昏黄宫灯在前导引路途,脚部夹杂凄惶雨脚之声,除此之外俱沉默无语。
    
    赵弗高在麟德殿前立住脚,忽然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元雍心情沉重,摈退众人,静静看他。
    
    赵弗高面含谦恭,躬身道:“殿下可知,当日苍虞山下,刺客是谁。”
    
    李元雍不妨他提起久远之事。道:“皇祖父曾经说过,是广平王——是李瑨岳所指使。”
    
    赵弗高点头,声音苍老。道:“陛下有命,令他终生不得入长安。然广平王位尊洛阳,每年六月必定出城云游,前往迁安王府。”
    
    李元雍皱眉道:“怎的我却从未听人提起过。”
    
    赵弗高低声道:“是咱家僭越了。然则殿下心中有记挂之人,广平王亦有心中记挂之人。陛下心中,也有记挂之人。究其渊源,虽则各有各的苦衷,这份心情,确是一般无二。”
    
    李元雍越听越糊涂。赵弗高左右皇帝决断三十余年,靠的是察言观色适机邀宠,从不多花半分力气在不相干旁人身上。亦从不多说窥伺他人心事之言。防的便是引人嫉恨落下口实。
    
    今日一反常态似是诚心实意坦诚相对,反倒令人顿起戒备心肠。
    
    李元雍低声道:“元雍糊涂,愿闻其详。”
    
    赵弗高将手中绸伞倾在温王一侧。自身仍在连绵雨水中。他微微摇首,道:“咱家却不能多说一句了。陛下昔日曾问为何赐给殿下一个温字,殿下可还记得。”
    
    李元雍点头。道:“皇祖父敦敦教诲,我未有片刻或忘。”
    
    赵弗高道:“世间情态,过热则生厌,过冷则令人心寒。唯独一个温字,不冷不热,进退皆宜。温煦也好,温善也罢,不过是能柔则柔,遇刚则刚。”
    
    李元雍心中不明,却敬服他看事透彻。方知此人受陛下宠幸四十余载自有其道理。他颔首道:“赵翁高论,元雍受教了。”
    
    此时两人已走到皇帝寝殿高大宫门前。
    
    赵弗高并未措辞寒暄。他推开宫门,退后一步,躬身禀道:“陛下,殿下到了。”
    
    宽阔宫内一灯如豆,侍从仕女人影皆无。殿内铺设灿烂锦绣,均在昏暗灯光下显出一种华丽的惨淡。
    
    药香薰笼透屉香。李元雍站在殿门左侧,说道:“皇祖父,孙儿前来请罪。”
    
    皇帝卧在床榻,良久才道:“跪下。”
    
    李元雍头皮一炸自知事发,无言跪倒在冰冷金砖地面之上。
    
    皇帝起身颇为艰难,手搭在额上,半晌道:“你私闯刑部,矫诏开宫门,可知自己犯了大忌。”
    
    李元雍垂首道:“孙儿知错。”
    
    皇帝道:“一句知错,岂能堵住京城悠悠众口。”
    
    李元雍嗫嚅道:“是孙儿情急无法,出此下策。”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你愿为一个宠臣,做到这种地步,即使自己受牵连,也要纵身扑火么。”
    
    李元雍泪光涟涟,俯首贴在金砖,道:“是孙儿一人之错,愿受……皇祖父责罚。”
    
    皇帝轻轻道:“朕……看不见了。”
    
    李元雍惊愕抬头,慌张膝行到皇帝龙榻一侧,泣道:“皇祖父,祖父……阿翁,您别吓我……”
    
    皇帝眼珠浑浊早已失神。一只手摩挲伸向他。李元雍紧紧携住皇帝干枯手掌。泪如泉涌失了依傍,早已无暇顾及犯禁出宫之事,恐惧到身体颤抖。
    
    皇帝拇指摸过他脸上泪珠,轻轻擦拭。道:“尚衣局正在为你赶制龙袍。朕……册封你为太子之日,便是登基之日。”
    
    李元雍颤抖伸手在皇帝眼珠前左右晃动。皇帝并无任何反应。
    
    李元雍恐惧更甚。泣不成声道:“孙儿惟愿祖父身体安康……”
    
    皇帝慢慢摇头,茫然看着床帐。道:“广平王进到长安,便是朕也未必拦阻的了他。为今之计,唯有抢先一步罢了。”
    
    李元雍哽咽点头。
    
    皇帝脸色痛楚,道:“这事体虽然棘手,却并不是没有转圜之处。另有一事……你却不知道。你今夜这样一闹,反而使得你想要保护之人,亲手将他赶上了一条死路。”
    
    李元雍如遭锤击。惊慌否认道:“我没有!不可能!他没有……”
    
    皇帝叹气,苦笑道:“与他有没有又有何干。御史台参奏你干犯宫禁。刑部尚且不论,满朝文武都等着你给朕一个交代。鞠成安与鱼之乐相交甚厚。除他之外,还会有谁前来劫狱?便是有,你敢说殿前侯真的能置身其外?朕要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你说你让朕,选谁是好?”
    
    李元雍脸色颓唐惨白,咬唇不发一言。前思后想刑部中并无鱼之乐踪影。捉贼见赃,空说无凭谁也奈何不了。心中犹疑难定。道:“孙儿在刑部中见过刺客尸体,是突厥人所为。”
    
    皇帝气力不济,声音渐于衰弱。道:“你要将明枪暗箭都引到自己身上,朕亦不知是福是祸。你父亲当年何尝不是这样。”
    
    李元雍诧异道:“我父亲也是如此?皇祖父何出此言?”
    
    皇帝不答,反而说道:“孩子。朕眼瞎之后,反而心头比以前清明。好似一闭上眼,看到的都是朕的亲人。你的皇祖伯,宣慈永光,新城郡王,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堂伯父。朕继位三十余年,常常都希望我的亲人活着,没有死在朕的刀下。他们一直活在朕的骨血里,是朕的记忆。每一刀割下去,都是割在朕的心头肉啊。”
    
    李元雍心有戚戚。声音艰难道:“孙儿从前独居迁安王府,并无这种想法。直到进了长安,陪伴皇祖父左右,还有……多亏殿前侯多方营救,才明白情意之事,殊非天意。孙儿一向以为他……他是上天对我的厚赐。然则他经历的每一刀,都是割在孙儿的心上。一样的疼。”
    
    皇帝面容如槁木死灰。喘息几口才道:“你……不后悔?”
    
    皇帝声音冰冷残忍。怕是早已有决断。一番言语不过为刺探他心中真实想法。李元雍心头一动立时想透赵弗高殷殷提点之语。这位宦官拿捏皇帝心思极其准确。比高力士李林甫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教他明哲保身还教他应对之策,刚柔相济、杀伐果断方可取得皇帝赞赏。
    
    皇帝敢杀自己儿子亦敢杀他。最好的出路,便是自断其臂,舍卒保车。
    
    李元雍坚定握住皇帝手掌。似能将一腔坚强笃定之意传给皇帝感知。他低声说道:“纵使粉身碎骨……我亦是九死未悔。”
    
    皇帝疲惫垂眸心中五味杂陈。嘴角竟有一丝苦笑。道:“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间事,常常不能言之过早。——你去含元殿前跪着吧,跪倒何时想通,再来见朕。”
    
    李元雍向皇帝磕了一个头,道:“孙儿谢皇祖父成全。”


第八十五章 决断(下)

    暴雨骤歇。大明宫前灯火通彻,偌大宫廷黄氅仪仗,辂辇牛舆来往喧腾。
    
    圣旨如玉山崩推。皇帝自听闻广平王入京便毫不迟疑,即刻命宗正寺、光禄寺、殿中省并其余七寺七监筹备册封储君事宜。
    
    李南瑾忙的汗如雨下。自谓开国至今的皇族宗正者,再无他一般狼狈。他提心吊胆跪在温王身侧。一颗心也如同雨后翻滚的雷霆咆哮不休。
    
    含元殿中亦是通明如昼。温王殿下立储在即,岂料却被皇帝责罚,跪在髹金漆云龙纹龙椅前静思己过。
    
    李南瑾提着心跪在一旁,唯恐趟到皇帝余威,将他这朝不保夕苦不堪言的宗正寺卿褫夺干净。
    
    殿中省诸官员伺立良久面面相觑。殿中监平展开尚衣局精功绣制的龙袍。颤巍巍说道:“殿下,请更衣。”
    
    李元雍面色沉郁,不作声看着明黄龙袍。袍身做翟尾五焦,十二镂锡,刺绣五辂六冕之文,暗合山龙藻火之数。
    
    衣袖宽阔皆画升龙,其长曳地。
    
    长靴龙头结绶,足驾苍龙。服则衮冕,冠则通天。正是为黄帝始制,万世沿用的至尊衣履。
    
    温王呆呆看着,不发一词。
    
    李南瑾向胡不归使了个眼色。胡不归装成痴懵,一味翻眼望天。
    
    李南瑾无奈,又道:“殿下,臣奉皇命,为殿下更衣。”
    
    温王跪在金銮殿中仍是不言不动。众官渐次矮下身形,跪在他四周。
    
    胡不归惶然说道:“殿下……”
    
    韦三绝佩刀而入,上下打量一番跪在殿中衣衫滴水的温王。沉声道:“本帅奉陛下之命,前来讨殿下一句谕旨。”
    
    李元雍干涩开口,道:“请说。”
    
    ……
    
    寝殿重归寂寥。赵弗高跪在皇帝榻前,将猊香鼎点燃檀屑。又端了清水金丹服侍皇帝。
    
    皇帝嗅到熟悉的金铁之意。摆手道:“不必了。将金丹都扔了吧。到如今这步,便是大罗金仙,恐也救不了朕的命。”
    
    赵弗高拭泪道:“陛下洪福齐天,真龙必定得上天眷佑。”
    
    皇帝道:“更漏响过四更了。温王在含元殿,有何表现。”
    
    赵弗高默然。
    
    皇帝叹道:“世事莫不是轮回?若非朕亲历,怎知个中滋味。朕像看着以前,看着愬恭为救李珃,一步一步陷身泥潭不能自拔。只是朕却没有以前的雷霆决断心肠,也或者,是朕真的老了……”
    
    皇帝年逾花甲神智昏聩。时时有自审之言。
    
    赵弗高道:“是陛下仁慈。”
    
    皇帝将手放在眼上。苦笑道:“仁慈?世间最荒谬的事情,是要一个皇帝,一个对自己都不能有仁慈,对别人更不能施舍任何仁慈的人,舍出所谓的慈悲心肠,做自毁根基的蠢事。”
    
    赵弗高颤声道:“陛下蒙德沥恩,万民仰之如天……”
    
    皇帝道:“到此种地步,风雨飘摇。你我主仆有四十多年的情分,朕许你直抒肺腑,有话便说吧。”
    
    赵弗高看着皇帝。皇帝呼吸粗浊,须发苍白斑驳。僵卧龙床之上,华丽的明黄绫衣遮掩不住腐朽的垂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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