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片刻,等待李元雍领旨谢恩。
满庭沉默。众官员面面相觑,最后视线所归,凝聚李南瑾一人身上。
皇亲国戚,宗正寺卿,能名正言顺敦请储君就位者,惟他一人而已。
胡不归膝行至李元雍身后,头皮发麻仍奓着胆子说道:“殿下。请参叩圣躬,前去含元殿。”
李元雍目光下垂并不理睬。他面前摆放一尊龙泉青釉琮玉瓶,内盛骨灰,为錾陵中李愬恭仅存骨殖所化。
李南瑾暗叹一口气,半跪于地将李元雍扶住,低声说道:“殿下。西北有军报,殿前侯……已安然归到朔方军中。殿下不必担忧。还是与我前往含元殿,觐见陛下,以免误了良辰吉时。”
李元雍仍然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礼官无奈,只得继续念道:“同日册封秘书丞王亶嫡女为皇太子妃。王氏女琬,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仰惟国章,是用命立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命,可不慎欤。”
王琬凤冠霞帔跪在李元雍身后,洁白额前贴梅花妆,簪珥饰黄金龙首口衔白珠,华丽垂于发髻之两侧。她面色平常似是于己无关。礼官念毕贺词,她即叩首道:“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弗高缓步踏入甘露殿。众官员纷纷与他见礼,赵弗高并不搭理,一径走到李元雍身侧。
赵弗高声音低沉苍老,说道:“殿下。陛下吩咐老奴前来,看殿下是否需要打点琐事。”
李元雍沉默。
赵弗高亦是沉默,片刻方道:“殿下。陛下本想亲自前来,只是身体孱弱不堪,连衣袍鞋履都需奴婢服侍,起行坐立均需内侍省在旁搀扶,是以未能前来,陛下深以为憾。”
他面容憔悴两鬓斑白,身形佝偻,他说道:“殿下。陛下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手臂早已无力,也不能写出一个字。然而陛下仍然拼尽全力,以指代笔,在老奴手掌写了一句话,命老奴转呈殿下。”
李元雍眉峰一动。
赵弗高老泪纵横,从他华贵襥衣宝相纹长袖滑落在地。赵弗高道:“殿下。陛下所写的是,此去一路多艰多难,请殿下谅解,陛下不能搀扶左右,护恃殿下了。”
赵弗高泣不成声,身体萎顿,慢慢跪倒在地,说道:“殿下!前尘往事均已云烟,与陛下是为不得已,与殿下,又有何辜?殿下,陛下唯一期盼的,是殿下能有禹汤之明,存黄老养性之福,做一个乾灵休德的英明圣君!”
李元雍眼中泪水长流,婆娑视线,不能自已。
满座官员均跪倒在地,齐声道:“殿下!”
李元雍声音干涩,半晌无言,终于说道:“臣——领旨谢恩。”
胡不归擦拭满头汗水,举目四顾不见太子詹事萧卷。他慢慢踱到大殿门前,见裴嫣衣袍朱紫,面容镇定调度东宫事宜。
今时不同往日。裴嫣一介白衣书生,贫寒庶子蛰伏数年,终于权势煊赫,位极人臣,为天下侧目。
胡不归亦不敢造次,他与裴嫣相识不过数面,却知晓他心地阴狠惯常笑里藏刀。胡不归低声道:“裴大人,可曾见到萧大人?”
裴嫣面容镇定心里却也暗自揣测萧卷去向。他身为股肱之臣,却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去往何处,实在令人生疑。
裴嫣冷冷道:“本官已着人前往明德殿催促萧大人。国舅先行陪伴殿下,不得有半分闪失。”
胡不归点头,转身回到大殿。
秦无庸站在一旁,惴惴道:“大人,未知萧大人……”
裴嫣面色一沉,心中思虑繁复缠绕,并不答言。
萧卷倒吸一口冷气,指尖轻捻,犹有未干一点墨迹。
柴卢立于廊下,手握刀柄,听得传击金匮、礼拜欢呼声如惊涛骇浪天震地骇。他心中惊扰,隔窗道:“大人。吉时已到,请大人末将前往含元殿……”
窗内人影轮廓随烛光单薄摇曳。萧卷忽然道:“传东宫命令,令北殿军开承天门、朱明门、肃章门,遣云羽卫、神策军包围承恩殿,未有诏令,任何人敢私纵进出者,杀无赦!”
他声音含冷峻之气,血腥之意。柴卢心中震惊,轻按机括,长刀半吐。他说道:“大人,可是此中生变?”
萧卷冷笑道:“无妨。你且去布置,本官就镇守在此,可保无虞。”
他声音越来越低杳不可闻:“本官倒是要看看,是你的手段通天,还是本官先行一着,让你全盘皆溃!”
柴卢动作迅速,即刻传命召军,将北方三宫庑殿包围的水泄不通。
萧卷始终静坐书桌之后,冷冷看着窗枢一角,有蜘蛛蛰伏等候猎物。
人人即是这蜘蛛,人心交错便成蛛网。
不知这蛛网,最终网住的会是谁?谁是谁的猎物?
第九十六章 册封(下)
天色大亮。
朝阳万丈冷光笼罩巍峨殿宇,长安城气象森严。大明宫栋梁宛然,处处雕楣鹤企,沓势分规。飞檐走脊绣桷虬奔,殊形别起。
七彩晨霞如宝石玛瑙流光溢彩,日光高照,无数金光在飞檐画梁之间闪烁不定。
含元殿御阶高企数十丈,每一级台阶均有公侯子男,骠骑神策、北殿羽林将军并银装剑,佩水苍玉,锋锷槊刃反射着同样闪烁不定的银光。
千万百姓、四方使臣只可仰望高耸如鹏霄上廓,琼都紫帝一般的辉煌殿宇,整座长安城都弥漫在金光红霞中。
传击金匮连绵炸响,如涛涌波襄,雷奔电泄,撼天动地。
萧卷偏居宫殿荒僻书房,亦能感受到那沸天灼地的盛大不绝鼓声,与他的胸腔沉沉和鸣,以至于心脏阵阵疼痛。
他放下手中的《孝经援神契卷》。正正翻到“东岳泰山君,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帅也,血食庙祀宗伯者也。俗世所奉鬼祠邪精之神而死者,皆归泰山受罪考焉……”这一页。
仿佛一个谶语,一个诅咒。百鬼主帅,血食庙祀宗伯的天上神灵,是否真正保佑过这个千疮百孔的破碎山河,是否真能从虔诚祈祷中灌注力量,使得信男信女心愿达成,从此得享太平,再无痛心疾首之事?
一世都在痛悔丧子的皇帝,心若枯槁的温王,看似高贵实则卑贱如泥的李瑨岳,有谁能够逃脱自己的宿命?
萧卷缓步沿四周宫墙慢慢叩击,听墙壁的回音。墨迹未干而人声杳杳,以广平王多疑善猜忌的个性,此处必有密室。他走过书房墙壁坚固并无半分不妥。
大明宫已然是册封吉辰,礼部官员大声颂祝册封贺词,声遏云霄。
萧卷随之在心中默诵。那一词一句均是他呕心沥血,披星戴月删改而来。他比任何人都知晓那祝词中的涵义与责任。
他陪伴李元雍长大,深知他的为人与他的懦弱。他对他并无奢望亦从未像裴嫣那般患得患失。他唯一的念头,不过冀盼温王真能圣人不仁,做到他的恭词中所写的那样:
皇太子承云紫座,翊八柱於乾维;湛粹青衢,揖三枢於地户。黄离踵曜,太阳分铣树之辉;苍震荐音,少海控银河之色。……
太子将是天下的储君。而他心中想要的,却只是一个人。
萧卷何尝不知,他感同身受。他徜徉紫檀书架之中,于灰尘弥漫的角落抽出卷轴。
彼时尘封的全部记忆随着书卷的打开,带着灰暗的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恍然明白,所有过往原来全部封存心底,佯装遗忘,实质从未有片刻或忘。
他萧卷,原本聪慧过人记忆超群,竟然也是从未忘记,反而一眼扫去辨别清晰。这厚厚书稿恰是他们年少时读书习字的旧稿。
李愬恭向来老成持重,内向沉稳,是以字体偏重魏碑隶书,结构纵横笔力深厚,中规中矩。
李珃性格灵动飞扬,豪气纵横,他身披大任自与常人抱负不同,是以字里行间笔端性情流露,常有狂妄傲世之感。
萧卷捧着自己旧日习字,宣纸泛黄,却又增添一行新的批注。萧卷默默读过,不由得低念出声:“三年之别,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而服以是断之者,岂不送死有已,复生有节?惟愿萧卷,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萧卷将书轴拂落在地,紫檀书架厚重华丽。皇帝以佛经安抚李瑨岳心中不满,是以书架处处浮雕尖拱形券,摩竭鱼首。护法狮蹲踞左右,金刚力士侍立一旁。
龙雕凤咀花纹繁缛。萧卷手掌微微吐劲,已将紫檀雕龙首按下。
果然咔嚓一声沉响,左侧墙壁处一扇暗门缓缓开启,灯光微透,显然暗室内有人避居。
萧卷抿唇轻握长袖,目光沉黯不定,一步一步拾阶而下。暗室中石桌石床极为简陋,是为人藏掩行踪紧急藏身的所在。龙涎香熏染鼻端,夹杂浓重草药与血腥气息,令人不由皱眉。
李瑨岳安然坐在石床被褥中,轻轻颔首道:“萧卷,这么快,你就找到我了。”
萧卷不答言只是静静看他。李瑨岳神情惨白受伤沉重,面上仍然笑意不减,并无任何意外慌张表情,甚至还有一丝轻松。
仿佛他能笃定,若天下唯一能找到他的,是萧卷。唯一能心甘情愿令他现身的,也唯有萧卷一人而已。
李瑨岳亦是平静回望。他身周并无侍卫,只消萧卷大喊一声,门外北殿军一拥而入即能将他瓮中捉鳖。
他手臂血肉狰狞仅以白布潦草包扎。目光无神唇色青紫,显然伤势沉重未得医治,不消动手,只要萧卷围困承恩殿数日不断,必能令广平王死于此地。
萧卷肃声道:“广平王。”
李瑨岳笑道:“认赌服输。我已经兵尽粮绝。”他勉力举着双臂,牵动伤口令他额上汗水淋漓,向萧卷道:“萧大人仍然智谋周密,令某敬仰。捉到本王自然是奇功一件。李某先行恭喜萧大人,来日加官进爵,必从李某的性命开始。”
他被逼入死角只能束手就擒,等待萧卷将自己绳之以法。
萧卷垂眸默不作声,过了片刻突然问道:“是谁出手伤的你?”
李瑨岳十分惊异。他知道萧卷恨自己入骨,落井下石趁机剪除自己性命,必不肯善罢甘休,亦不会手下留情。
他与他之间,历经多年爱恨纠缠,已成死结。
李瑨岳自嘲一笑,道:“本王自诩阅人无数,岂料也有看走眼马失前蹄的时候。是鞠成安,陛下发配万象神宫修葺宫墙的昭武校尉,想不到此人箭法绝伦,而且心狠手辣。”
那夜李瑨岳乘乱而逃,于城门左近正正撞见鞠成安。双方打个照面即错马而过。未料鞠成安回马枪杀害他身周所有侍卫,更以坚韧银丝锁住的钢镖暗下毒手,倒刺如钩霎时钻入血肉,银线撕扯之际已将他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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