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圆、黄方和你都没有去,是叉子不让你们去的,他让你们呆在家里听好消息。好消息是在餐桌上由叉子发布的。行动之前,黄圆就允诺叉子一行人,大获全胜之后,她将在外面请饭。他们走后,黄圆像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了一百块钱交给你和黄方,让你们去饭馆定餐。
会餐的地点最后定在了位于后门桥旁的一个名叫合义斋的炒肝包子铺。那里没有啤酒,你们还买了几箱过去。你记得很清楚,当时那家馆子里只有八张不大的方桌,都被你们包下了。黄昏时分,叉子在二十多人的簇拥下,一跛一拐、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今天咱们大获全胜了,”叉子一进门,便兴奋地对黄圆说,“服不服我不知道,一个没拉地都给打趴下了可是真的。”
坐下后,叉子拿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边吃着包子边说,“今儿一进校门我就说了,只要不出人命怎么打都行,凡是红卫兵,一个都不放过。我也看出来了,这年头谁横谁吃香,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就是一条命嘛,想开了早死早脱生。”
“看见黑大头了吗?”黄圆问,“还有刘震亚?”
“看见了,哪儿能把他们拉下。”叉子说,“刘震亚的脑袋让二白子给开瓢了,但后来他爬墙跑了。黑大头就甭说了,整个儿趴地下起不来了,估计他现在也跟我差不多,得断点儿折点儿什么的。”
“应该给他捅烂了,”黄圆愤愤地说,“这种人就不应该活在世上。”
“那可别,”叉子呷了一口酒,嬉皮笑脸地说,“杀人抵命这道理我可懂,打一顿让他们明白明白就行了。”
“你不是混蛋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黄圆边说边拿过叉子扔在桌子上的香烟,点着抽了起来。“今儿我是没去,我要是去了,绝不会这么便宜地放过他们。”
你注意到,黄圆说这话时,脸色惨白,拿着香烟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你可以肯定,这是她有生以来抽的第一支烟。
“这你放心,我已经告诉过弟兄们了,”叉子说,“对这帮人,以后是见着一回打一回,不会便宜了他们。”
“喝!”黄圆举起酒杯与叉子碰了一下,一口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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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印象中,黄圆从没有喝过酒,但那天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个没完,直喝得醉眼迷离,身子都有点儿晃悠了。
“快劝劝她吧,”你对黄方说,“别让她再喝了。”
“我都说过好几遍了,”黄方无可奈何地说,“也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怎么劝都没用,你也帮我劝劝她吧。”你们正说着,看见黄圆又举起了满满一杯啤酒正要喝,你紧忙伸手一下将她的酒杯夺了过来。
“黄圆,别喝了。”你说,“咱们该回家了,要是再晚的话,我怕警察们该来了。”
“你怕你们走,我不怕,我还没喝够呢。”黄圆说话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我不怕……我现在……谁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叉子……他们不喝……咱们喝……喝。”
“那你就这儿喝,我们可得先走了。”黄方气愤地站起身,拉着你就往外走。
沉默的钟楼 10(4)
叉子紧忙起来,拦住了你们。“别走哇……大伙儿都挺高兴的……”
“让他们走……别让他们扫了大家的兴……”黄圆连连摆着手,说,“咱们接着喝……喝痛快了……”
那天晚上,黄圆夜深了才回到家里,是和叉子一块回来的。进屋后,他们便摇摇晃晃的要找水喝。叉子要走时,黄圆拦住了他。“你伤成这样上哪儿去?”黄圆说,“让你妈妈看见,肯定又会伤心的,就住在这儿吧,我来照顾你。”
也就是从那天起,叉子开始住在黄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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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楼 11
严寒的冬季里,随着“要复课闹革命”这一最高指示的发表,你们重又被召回到了学校。当时,对应届毕业生采取的是就近入学的原则,所以你和黄方被分配到了离家最近的中学,也是你最不愿意去的学校,因为你的父亲就在那座学校里。更让你烦心的是,当你和黄方无可奈何地拿着入学通知书走进那所学校的大门之后,竟然头一眼就看见了“耗子”。冤家路窄的古谚,在你身上过早地得到了应验。你们打听到,由于中学教师里牛鬼蛇神太多,出于充实革命教师队伍的需要,红五类出身的“耗子”已经由原来所在的小学,调进了这所中学里。分班时,就在你们盼望着千万别分到由“耗子”担当班主任的班级里,这一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之后,你们彻底绝望了。你们知道,从那天开始,“耗子”对你们折磨也就算开始了,
并将长时间持续下去,直到你们滚出校门为止。从入学的头一天,你们就盼望着尽早离开这
所学校。
所谓复课闹革命,今天看来就是当时根据领导人的一个指示,把因文革而流散到社会上的学生们重新集结到学校加以控制和管理,而没有任何课程上的准备。主课是政治,又没有书籍,教材就是当天的报纸,遇有重要社论时就反复学习,甚至要求背诵。余下来的时间,就进行队列训练,整个学校进行的是军事化管理。班级的称谓去掉了,一律改称连或排,连为年级,排为班级。你和黄方被分到了一连六排。进到教室里,你发现班上的同学都是生面孔,门窗玻璃大多还都没有配齐,暖气也是凉的,凛冽的寒风从没有玻璃的窗口处飕飕地吹进来,冻得大家瑟瑟发抖。你和黄方理所当然地被“耗子”分配到了紧靠窗子的那排座位、两个最大的风口旁边。“耗子”对此条件的解释是,要节约闹革命。
“耗子”上课时,通常是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粉笔,边念着报纸,边斜眼瞥着同学。此刻,你看她正紧盯着坐在前排的黄方。他正睡着,他需要在课堂上补回昨晚因干活儿所失去的睡眠。夜里出去捡破烂儿这活儿,你们一直坚持着。你此时无法提醒他,你们的座位相隔太远。
“耗子”读报的声音清脆宏亮,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听得出她是在模仿中央电台的播音员。她眼睛不离报纸,将手中的粉笔撅断,走到黑板前,将大半支粉笔扔进粉笔槽里,而后返身站在讲台上,趁着将报纸从左手倒到右手的当儿,飞快地将手中的粉笔头向黄方弹去。
这一过程你看得真切。你知道,此一击必中无疑。“耗子”早在几年前就练就了这一本事。你记得,这只是她诸多无言式警告中的一招儿,你差不多全都亲身领教过。
果然,那支粉笔头不偏不斜地正打在黄方的鼻梁上。他惊醒后,看到眼前的粉笔头,冲着已经走向后排的“耗子”站起来做了个鬼脸。
你知道黄方也怕“耗子”,同自己一样惧怕她。你们与“耗子”之间永远存在着师道尊严,并没有因为文化大革命大造学校和老师的反而有所减弱。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是通常意义下的师生关系,而是红五类、工人阶级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狗崽子之间的关系。对学生厉声厉色,发号施令,这在当时的学校里,是出身于红五类的教师们的一种专利。
你望着窗外,这所学校你太熟悉了。因为你的父亲就在这里任教,离家又不太远,所以你从小到大,几乎每星期都要来这里玩。离教室不远的那座假山,你每年秋天都要到那里去逮蛐蛐儿。此时,假山依在,但山上的鲜花和盆景却没有了。
你记忆中的这座校园是美好的,好到任何一所你见过的校园都不能与之相比。走进石质的斗拱大门,迎面就是一大片姹紫嫣红的花坛,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弯弯曲曲地向东西两侧延伸着,北面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图书馆,南边是一排雕梁画栋的平房,朱红色的窗子上,一年到头挂着洁白的纱帘,这是老师们备课的地方。校园里,林木茂盛,沿着青石板路的两侧,一座座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造型别致的各式楼房掩映在林木中。在这里,教室与教室、教研室和各专业试验室之间,都相隔着一段距离,互不干扰。尤其使你流连忘返的,是那座建立在假山底下的小型水电站。让它运行一次,就可以快捷、清楚地令学生们知晓水流发电的原理和全部过程。在你的印象里,这座校园一年四季总是那么整洁、宁静,从没有过杂乱无章的时候。而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到处都被大标语和大字报覆盖着。你一进校门就发现了,那些大字报里也有揭发批判你父亲的内容。那些内容使你更多地了解了你父亲的过去。看过后,它给予你最重要的启示是,在这所学校里,你对所受到的一切,只能有一种应对方式,那就是忍受。你明白,在这里你所表示出的任何不满与反抗,都只会招致更加难以忍受的境遇。
远处的空地上,一群牛鬼蛇神正站在冰天雪地里摇煤球。他们的脸上、手上和身上都是黑的,如果不站在近前仔细看,你无法分辨出他们究竟谁是谁。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体育教师,甚至还脱光膀子在那儿使劲地干,以表示他虔诚的认罪态度。你知道,你的父亲也在那里面,你做梦也想不到,命运会安排你在这样一个环境来上学。但慢慢地你想明白了,你缴足学费来到这里,只能学习到为你单独开设的一门课程,那就是忍受。你已经不再指望,除此之外你还能学到什么其它的东西。你想,或许提前接受这种教育,对你的一生都有好处,没准儿你一辈子都要在忍受中度过呢。以往美好的一切,都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变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沉默的钟楼 12(1)
早晨,黄圆醒来后怔怔地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起来。黄方和叉子已经走了,为她买好的早点放在桌子上。她拿起一根油条边吃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一年多来,每天黄方都会准时把早点准备好。夜里捡垃圾的收入,对付他们三人的早点还有富余。近来,她学会了开假条,有了假条就可以不去学校。尽管每次去医院开假条时,总免不了受到那位大夫色迷迷的盯视和询问,有时甚至还要被他以检查病症为由摸上那么几下,但她不在乎,她觉得值了。
屋里收拾得挺干净,这是叉子的功劳。三间房子,他们一人住一间,卫生他都包了。每天回到这里,如果饭还没做,他便马上去做,如果有人做了,他就开始收拾屋子。他住在这里几乎无人知晓,就是叉子的那帮哥们儿也不知道。每次他进出这里时,总是特别小心,生怕引起附近人们的注意。本来,叉子在伤养好之后,曾执意要走,说是不愿意再呆在这里添麻烦,是在黄圆的一再挽留下,他才又住了下来。黄圆的理由很简单,但又难以推翻——没有叉子住在这里她害怕。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留意你和黄方的表情,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想征求你们想法的意思,显然还是把你们当成了少不更事的孩子。这对黄方来说,可能已经习已为常,但对你那颗早就对黄圆生有朦胧爱意的心,不啻是一种无视和伤害。一方面,你希望能够看到叉子和黄圆在一起,好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另一方面,你又不愿意看到在黄圆与叉子之间发生恋情。
为此你曾暗中观察,甚至近乎卑劣地干过听窗户、突然闯进屋、尾随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明知此种事会被人看不起,但你就是无法管住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