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厨房的汤已经送来了——年节时这醒酒汤是常备的,随时就送到。贾宝玉今日酒还真不多,喝过汤已经没醉意了,眼神仍有点呆——在想心事。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不着调了?扳指头一数,干过的正事也有限,顶多不过考了个功名而已,正经的差使一件也没领过,有用的建议一个也没提过,只有交友方面,翰林院的倒是混熟了几个同事,京中旧族子弟也混了个脸熟。一无产业、二无功绩,失败!
袭人轻手轻脚上来叫他换了衣裳洗漱睡觉,晴雯已叫小丫头打了水来,贾宝玉除了大衣裳,擦完脸,一转身,大穿衣镜里映出个红包似的正太来,心情更郁闷了。相由心生,衣裳却也撑人的脸面,贾宝玉对晴雯道:“往后衣裳红的少做些罢。”袭人道:“一向都这么穿,怎地忽地改了主意?老太太挺爱这一身红的,可怎么回话呢?”贾宝玉不假思索地道:“就说我如今大了。”袭人点头记下了。晴雯道:“怎么有谁取笑这一身了不成?穿着可精神呢。”贾宝玉道:“到了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事了。”袭人道:“二爷既这么说,往后咱们再做的时候留心也就是了。如今却是过年,还是这身穿着合式。”晴雯想了一回道:“咱们屋里还有不少大红的缎子绸子呢,回回好料子都拣亮色的给,今年再给下料子来得跟他们调个色儿。”贾宝玉道:“你看着办罢,再有用不完的,或送人或是你们裁衣裳罢了。”袭人道:“新新的好东西,有些怕是姑娘们都没的呢,叫我们先做了新衣裳穿成什么样子?二爷有心,倒不如给珠大奶奶、琏二奶奶或是姑娘们送些儿才好。”晴雯已经筹划上要做什么衣裳了:“里头的小袄呢?还有裤子,跟红色较什么劲?独不要红的,倒像是怄气了,往后不独做红的其他色的都做些也就是了,反正你生得白净,衣裳也好配颜色。过了节能动针线了先做件松花色的小袄,春天的衣裳也用浅色可好?”贾宝玉道:“就这么着罢。”对着镜子拍拍脸,从形象开始,要做一个有为的封建好青年!
那一边,薛姨妈见贾母乏了,辞出来去王夫人房里说体己话,话题就是儿女婚姻。薛姨妈固然想要个好女婿,然而娶个好儿媳妇却更是要紧——哥哥不结婚,妹妹怎么出嫁?薛姨妈道:“也相看了几个,你也知道我们家如今的样子,我那个孽障又是那样一个不争气的,并不敢高攀门第。”王夫人道:“依着我,媳妇也不能太寒碜了,蟠儿现今不开窍,媳妇就要有些担当,等有了孙子才能教养得争气些,你也能放心了。”薛姨妈道:“就是这个话!我倒想,模样倒是其次,要紧的是性情,必得能制得住蟠儿才行。”言语间有些恨恨地。败子家需要有个辣手媳妇管家,得能管得住他方能令家中少祸!
王夫人嘴上不说,心里点头:薛蟠确实该治治了,再这么浪荡下去,家业都要败光了。他本人花钱倒在其次,薛家有的是钱。然而要命的是他光会花钱不会赚钱,弄得底下的人也捣鬼,连拐加骗的,这才把家业弄得松散。又有年轻不懂事,要再惹两门官司可如何是好?长辈们在还能给他遮掩,长辈们不在了,他要怎么办?
转眼又是一愁,我好好的儿子,要模样有模样,有身份有身份,脾气也好人也好,怎么娶媳妇上就这么难缠?王夫人近来有事不大爱跟贾政商量,有个顶用的亲生大儿子,总比那个三不五时听小老婆的坏话的丈夫要靠点谱。贾珠道:“太太与老爷商议过了?”王夫人道:“还没呢,你看可行,我便与你父亲说,若你都觉着不行,年节老爷也忙我省了去烦扰他。”贾珠道:“年酒上便有人向太太提起,太太也先别答应了。先提醒老爷一声儿,宝玉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太太再行事才便宜。”王夫人自是知道这一点,只好应道:“只得如此了。”
恭敏王府负伤事件
……》
到了初七这一天,贾宝玉穿戴停当去徒忻府上赴宴。道上却遇到了同样一身蟒袍的裘良,两人各在马上立身抱拳打过招呼,并辔而行。裘良照他脸上一看,笑道:“果然是过了一年长了一岁,行事见稳了。近来走过几家,都说你越发有样子了,可喜可贺。”所谓相由心生,贾宝玉这两天反省良多,再出门越发从容了。此时笑道:“总该为家中分忧才是。”
裘良嗤笑一声:“你家中又有何忧?”贾宝玉正色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几辈子下来,难道全是好事便没有几件不顺的不成?你我这样的人家,沾上的事必不会是三升谷子两合芝麻,有便不会很小,积下来也是烦恼。这么些年了,难道由着一直累下去弄到不可收拾?”裘良默了一会,世家的弊端就在这里了,自家也是如此,乃笑道:“家家都这样,也不见人愁,你我之家与国同长,又历代为朝廷出力,怎会有事?”贾宝玉冷道:“事都做下了,还要问‘怎会有事’?不计较罢了,真计较了,就是现成的小辫儿,想到这里你还不悬心?要真有个捣鬼的呢?事都是你做的,都没个辩解的地方儿,便有圣恩怕也躲不过天网。”
裘良心道这话倒是真的,背后捅刀子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刀子一捅那是一个准儿。只是一般也没这样丧心病狂的,或者说没那么没眼色的,世家世为婚姻牵一发而动全身,心中忽然一动:“说来你们家倒是还有一个亲戚高升了呢,大司马可是显贵。”贾宝玉脸一歪:“你是说真的呢?还是玩笑话?”裘良陪笑道:“你这般说,显是明白了,他如今可不大成样子——狂了些,叫人看不过去,你有数儿就好。”贾宝玉点头,心说,雨村兄,你才进京几天啊,就弄得大家都知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徒忻府上,依旧是赵长史接了进去。贾宝玉正好叫李贵奉上一份小小年礼,裘良那里亦有礼物,赵长史与他们并不很熟犯不上特意提前相赠,遇上了才有的。贾、裘都道:“年下大人也辛苦,也不知道府上在哪里,只好这样了。”赵长史笑着接了,道:“原是下官本份。”一路说,一路走,道上赵长史道:“二位来得尚不算晚。”贾宝玉便问:“来的都有谁?”赵长史道:“刑部宋尚书、陈李二位侍郎,大理寺因与刑部有些关碍正卿季大人、府上尊亲宋大人也来,左都御史家中忙着太子妃的事儿到不来,尚有孟侍卫、齐大人也来的……”裘良笑道:“都不是太生份的人,正好。”贾宝玉一路听着,难为徒忻竟能邀这些人来,他一直以为徒忻这样的人请的都是唐佑之类的学士,看来徒忻也不是完全刻板之人,倒是自己先时对他有偏见了。人就是这样,对某人的印象一坏了,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一旦印象改观了,又做什么都是好人了。他既与年前与徒忻杯酒释恩仇(原也没什么恩仇)了,现又自矜重,评价也全面客观了不少。
这样的宴会,到达的早晚与官职的大小、权位的轻重成反比,除了徒忻这个主人,已经有些人到了。贾宝玉与裘良先与徒忻见礼,抬头看孟固已经到了,在下首陪着徒忻说话。又有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也在。徒忻也没搬出坐榻来,贾、裘二人与众人见礼毕,徒忻指着左手第一张椅子叫他坐,贾宝玉度着位次,让了一回,裘良推他道:“王爷叫你坐的,又来这些礼数。”贾宝玉道:“宋尚书、季大人未到,等会子又要让,我这是偷懒省得挪座儿呢。”往右边第三张椅子上座下了。
又有小太监上来请宽衣。谢鲸笑道:“这身衣裳也就他穿得。”在座的都是世家子弟,当然认得出雀金裘来,再看贾宝玉里面穿着大红蟒袍,映得肌肤晶莹,眉目如画。徒忻一歪头笑道:“你家里可真是疼你。”裘良道:“我若有这么个宝贝弟弟,也必要这么打扮。”贾宝玉道:“我哥哥可不这么打扮我,因是祖母爱这样儿,他才不说的。”谢鲸道:“你哥哥是御史么。”裘良心道,恐怕不光为了御史哥哥,他爹就是个道学先生,他哥哥打扮他都不成的。
赵长史又引了齐皓过来,彼此相见。一时宋元瑶来了,次后季寀也到了,宋之佳也到了——都没有很晚。互相见毕,宋之佳坐左手第一,下面是两个侍郎,再往下是齐皓,季寀右第一,下面是宋元瑶,再往下是贾宝玉。其余人各寻其坐。
这种时候不适合讨论工作,只适合八卦,又不能八卦得厉害,只好说一点闲话。贾宝玉道: “十八殿下没过来倒是奇怪。”徒忻道:“你很想他?如今这样儿不好?”贾宝玉一个哆嗦,想起那个‘该来的没来,不该走的又走了’的囧故事,否认道:“十八殿下与王爷一向亲厚,忽然不见他在身侧,不习惯罢了。”徒忻拿扇骨一打手心:“又不是生来粘在一块儿的,哪有形影不离的道理?年里年外,他吵得我头疼,很该叫他醒醒。”贾宝玉忍不住嘴角上翘,徒愉同学的聒噪功夫终于让八风不动的徒忻受不了了,这么看着徒愉闹别人倒也有趣。
府中管事见人也齐了,觑着空子上前请求是否开席,徒忻点头允了。今天是分食制,一人一桌,自斟自饮,徒忻道:“围着一圈儿,又看不得戏,不如这样便宜。”小厮一样一样奉上酒馔来,贾宝玉看着今天仍然有虾丸鸡皮汤,暗下决心要先多喝两口垫着,以防等会儿喝酒太多难受。再看桌上的酒盅直径也就寸余,并不大,觉得今天许能竖着回去了。旁边小厮机灵地给他盛汤、斟酒,上面徒忻已经举杯了,众人陪了一杯,又有管事的递上单子来,当然是要徒忻先点戏。徒忻笑着让了一回,谁敢与他抢?贾宝玉本身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不怎么感兴趣,若单拎出其中一段来细细听着还有些意思,这么花里胡哨地堆一块儿唱,他就头疼了。
趁人不备先慢慢地喝掉一碗汤,咬了两只虾丸,觉得腹中暖了,才有力气四下张望。一抬头,就看到徒忻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滑过,心里吐了吐舌头,继续心不在焉地听戏,还要留神与众人说话。好在这里的话题并不严肃,可以从容分神。只听裘良道:“这些总不如琪官唱得好。”贾宝玉于听戏时常听人说起琪官,好奇道:“总听人说起他,不知好到什么样了,竟能让人这样入迷。”谢琼道:“听说入了哪个王府承奉的?”徒忻一挑眉:“是么?竟有这样的人?”齐皓躬身道:“臣倒仿佛听说过,是在忠顺王府里的,名叫蒋玉菡。”
贾宝玉忍住了咳嗽,心说,原来是他,吓死我了。裘良续道:“只是这琪官似是逃了。”语气也八卦了起来。贾宝玉心说,忠顺王一把年纪了还弄个男的唱小旦,还说驾前承奉,谁不逃谁是傻子。掩饰地端起酒盅送到嘴边。众人有心八卦,碍于跑了心爱戏子的那位王爷正是主座上那一位殿下的哥哥,也有忍了,预备着回家之后与亲友继续八卦。与皇室有关的八卦是不能再说了,改而说其他的。
叙起来宋之佳与贾敬亦是同年,不免问候一声,继而说:“吾辈碌碌,不及其高卧清雅。”贾宝玉忙谦虚说宋之佳是国之柱石,话题就转到仕途上来,又说起新年之后或有官员升降,把相熟的官员八卦了一回,徒忻也不在意,只静静的听着,连宋之佳等面上镇静暗中也竖着耳朵认真听了。裘良说到明年郑宗周或许要调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