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采声哭了五十分钟。
往後,应采声有十天半个月,回家说话不超过三句;骆保看在眼里,没有多问。这段沉默的日子过後,应采声说,他要回母亲那里。
「为甚麽?嫌你爸这里不好?」
「我没有要走……她叫我回去。」应采声深吸了一口气,「她说要介绍朋友的女儿给我认识。」
「崔河呢?」
应采声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前妻叫我以後要结婚。」
「人生是你自己决定,不是你妈决定。」
「我不想听她嫌我的决定……不想再让她用奇怪来形容我了。」
骆保明白应采声的固执,更理解他母亲的偏执,但还是气不过;只说,你做了决定就不要後悔。
应采声说,希望。
希望不会後悔。但最後,最後悔的仍然是他。
应采声後来才领悟到,这麽做并不会让他的形象在母亲的眼里改变;或是说,无论他怎麽做。母亲的观念是根深柢固的,是一辈子的。
回家後,应采声问母亲有没有再接到夏青莫名其妙的电话,答案是没有,这件事勉强地让他心里好过一点。紧接著母亲不知是讨厌这话题,还是急於作媒,立刻谈起介绍一事。
母亲朋友的女儿跟应采声同年,今年高二,头发及肩,细框眼镜;说穿了就是路上一把抓的女孩子。虽然上的也是美术班,很佩服应采声的画技,但应采声对她不感兴趣。
倒不是他无法对女人产生兴趣,他不会讨厌,但也不会有甚麽强烈的喜欢;男人也一样。对於自己为甚麽会喜欢崔河,除去他和崇拜的哥哥很像,以及拥有被虐狂的特质之外,也很难说得清楚。
而他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和那位他根本记不清名字的女孩凑成了对。大人说的算,应采声不想多作反驳,女孩那边则是一副无所谓,甚至看得出对应采声颇有好感。一个星期後,应采声才从母亲那里听说,女孩已经和身边的人表示,应采声是他的男朋友了。
应采声若被女孩约出去,不会特别拒绝,但也是冷冷淡淡的;意外的是,女孩目前为止对应采声像死鱼一样的态度没甚麽怨言。应采声很佩服她的耐性,有试著要逼自己喜欢上她,但无感就是无感,就像他无法对一幅乱七八糟的抽象画说出甚麽感动与涵意。
是不是就要这样?如果以後结婚的对象就是她,生活大概也是这样,一个活活泼泼地走在前头,一个冷冷淡淡地跟在後面,两个世界。有了孩子,会比较好吗?
应采声提了这一问:「你以後会想生孩子吗?」
「我现在还没想那麽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想那麽多。
当他问崔河是否会结婚的时候,他也是这麽回答的。难不成只有他像个傻瓜一样,为以後的事情操心吗?就算是,应采声也不认为自己这样的考量有甚麽错。若是再想得远一点,要是母亲走了,那他就自由了││他急忙撇开这个念头,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希望母亲离开人世,怎麽想都大逆不道。
和崔河成为『朋友』之後,应采声觉得生活不太真实。虽然他还是画图,还是画山茶花,但再也不画红色山茶花;更精确的说,他再也不上颜彩,仅仅用墨来作画。即便有,画的也像半成品,只用上花青和胭脂,不让叶鲜绿,也不让红花开。
他俩还是像平常一样,与马家铭一起上课,吃中饭,之间暧昧的氛围虽说没有完全消失,也让应采声以细微的态度切断挡开。
学期结束前,崔河特别和应采声及马家铭说,他想转到中部的学校去,同时也转系,不过会降一级延毕。应采声不记得崔河说的系所名字,只知道是社工一类的,跟他现在做的谘商师相关的系所。他认为自己还是不适合走美术,他不像应采声或其他人一样有高度的创作欲,所以考虑选择这条路。
马家铭表示会舍不得,但还是尊重崔河的决定;而应采声甚麽也没说。三人说了解散後,马家铭识相的先离开,留下他俩交谈。
「真俗套。」应采声用这一句话起头。常听说分手的情侣总会有一个人离开学校,原来是真的。
崔河说,他不会因为这种事转学,这事情是巧合,他早想过要转,现在的学校没有他要的系所。
「不过这里有实习单位。」崔河说完这句,看著应采声。应采声以为他还有下文,可等了好一会儿,他没再出声。
「你要我帮你接甚麽?」
崔河说,因为这里有实习单位,所以他也不见得一定要离开,在这里的好处是离家近,生活便宜,和能见到『朋友』;另一边则是朝向他希望的专业,但生活水平较高,贵了些,而且要重新适应新环境等等。
「你的话会选哪一个?」
「你自己不是常跟我说,答案是自己决定的吗?你自己早就想好了吧?我可不会做引导。」
「我的确是决定了……」崔河笑笑,「想看你留我。」
应采声敛眼一笑,说,你走吧。
那天在应采声的那句话之後,两人连再见也没有说。应采声本以为在暑假时就会完全看不见崔河的踪影,但他偶尔会出现在骆保的店里,读著他转学要考的科目,也会上来聊几句。
应采声有意向崔河透露,他现在有个跟他同年的女朋友,是母亲介绍的美术科班生,说了大概的个性和长相,虽然想藉此表明自己的决心,但还是暗暗期待崔河的反应。
崔河算是半开玩笑地问这句话:
「女生你可以啊?」
「我又不是同性恋。」应采声白他一眼。
「我也不是。」
两人互相注视了好一阵,彼此笑出来,异口同声说了句,你骗谁啊。
就像那天在崔河房里,两人同时说出损骆保的话,一样地有默契。
应采声闭上眼吸了口气,张开时又看了崔河一眼,之後低下头不再说话。
是啊,在骗谁呢?
□
暑假後的新学期,班上已经看不见崔河,虽然多少会和马家铭说两句,但没有崔河在的时候那种热闹。渐渐地,会和应采声说话的人,又少了。的确不能否认崔河的影响力。
唯一的好处是,应采声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地自由。他再也没听见夏青的任何消息,也不会和任何人一起行动。课馀时间,他四处閒晃,不自觉地走到了学生辅导中心。那里和上学期不太一样,多了几张新的海报文件在门边的公布栏上。他才走进去,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对他说:
「崔老师已经不在这里了哦。」
应采声点点头,说,我知道,来看看而已。
「如果有想谈的事情的话,还是可以来这里,一样有老师可以帮你的。」
「谢谢。」
原来他来这里的频繁程度,连他不是很有印象的人都记得吗?
应采声想起父亲的一句话: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是因为这句话,所以父母亲才会离婚吗?还是因为他们离婚,父亲才有这样的感想?直到毕业那天,应采声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并谴责自己为何从没有好好思索过这句话。
应采声带著毕业纪念册回家时,和母亲商量考研究所的事,她却没怎麽专注在听,而是想起甚麽似地说,崔河最近很少来啊。
应采声说,都毕业了,现在才想到问吗?他避嫌地用冷淡的口气,想让母亲知道他和崔河只是朋友关系似地告知她,崔河早在之前就转学了,转到中部城市的学校。
母亲只是淡淡地说,是吗,那就好。
「怎麽说?」
「他找到他的志向,不是很好吗?」
应采声对母亲的莫名冷淡『哦』了一声,感到意外地说:
「我以为你挺喜欢他的。」
「喜欢他的不是你吗?」
应采声心跳停了一拍,以为自己听错了字,再问了一次,母亲以同样的音量,放慢速度,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应采声脸色发白,双手感到一阵刺麻,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他尽可能让声音保持稳定地问:
「为甚麽这麽说?」
「你真以为我甚麽都不知道吗?你妈可没那麽笨。你以为我跟你爸怎麽离婚的?我没有说是希望你可以改邪归正好不好?」母亲一脸不耐地继续说:「妈只是想让你当个正常人。」
改邪归正?甚麽是邪?甚麽是正?他仅仅是喜欢一个人,不是吗?
「你那时候……」应采声的後悔在这个时候出现。「知道的话为甚麽没有说?」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没有说是希望你自己哪天良心发现。反正现在说这个也没用啊,你都交了女朋友了嘛,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应采声觉得连脚底板也开始麻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地继续问:
「怎麽样才叫正常?」
「反正,」母亲把毕业纪念册往地上一甩,叫道:「同性恋就是不正常啦!」
「怎麽样才叫正常?」应采声又重覆了一次。
他一直担心母亲会因此受伤,因此受到打击,做出了这个决定。
如果,如果他知道,母亲早就发现,却还是那种态度,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崔河分开,甚至有可能和他一起转学。
说到底,他只是个不会被特别在乎的孩子吧?也许喜欢男人的那个人是哥哥的话,母亲真的会崩溃,但那个人不是应禹,是他,应采声。
他做的这些有甚麽用呢?不过只是让母亲『不会丢脸』吧?没有成就无妨,不要惹出麻烦就好。就算真的怎样,也不过就是让她丢脸。
只不过就是丢脸。像家里养的狗,长得没人家好看而已。
他从来就太看得起自己了。
如果,如果他早就知道的话……。
应采声崩溃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他,他从不觉得我怪。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才奇怪!」
当下他认为自己是用尽所有的生命喊出这些话。涌出的泪水不是滑过脸颊,而是滴落脸庞;却仍旧感觉得到它的热度。
这句话之後,应采声甩上房门锁死,不理会外面母亲的叫喊,摔到床上,与其说是昏睡,不如说是失去意识的昏厥。
□
崔河离开後,一直有和应采声保持联络。本来有通话,但渐渐只剩下简讯;那是分开的一个月之後,应采声说,他不想让家里听见他讲电话的笑声。崔河也答应了。而最後一封简讯是应采声的一句:「我毕业了。」崔河回传後,没有再收到回信。
起初,崔河认为也许是漏传;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或是应采声太累了,没有即时回应,那也都无所谓。直到崔河传了三封、五封、十封……却还是毫无消息时,他开始觉得奇怪。以前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他也不相信应采声是无情无义的人;更重要的是,一年前的那张纸条他还留著,那张写著「我还喜欢你」,皱得不像话的字条。
崔河终於忍不住,拨了电话过去,得到的回应是:您所拨的电话是空号。一直以来用的都是通讯录的名字,不是直拨号码,没有按错键的可能;但崔河还是试了两三次,依旧是空号。最後他考虑了几十秒,决定打到应采声家里去。这次倒是接起得很快,只响了两声。听得出来那是应太太的声音,当他说自己是崔河的时候,语气差了一点;当他说要找应采声的时候,得到的答案是:「我没这个儿子,他死了。」以及切断电话的喀声、嘟嘟声。
没有听应采声说过他与母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