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呼吸平稳,仿佛已经入眠。
他仅仅将自己当做一块浮木,只要能让溺水的人依靠着就足够。
“你信命吗?”云少康的声音响在耳边。
“什么?”
云少康的低低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
“不信。”文谨的回答斩钉截铁。
“若要你即刻就去附近的寺庙削发为僧,你肯吗?”这一问虽突兀,文谨的表情语气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
云少康的答案脱口而出:“不肯。”前路还不知有多少大好山河,美女佳人等着他,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只有秃驴老树的寺庙度过余生?
“既有自己的选择,那还问命做什么?”文谨淡淡瞥了他一眼,老气横秋道,“命数天意那是我们这些方外之人的事,同尔等酒肉之徒无干。”
云少康听得十分想笑,心中的郁结之意不知不觉也缓了些许:“那你愿不愿意不当道士了,还了俗喝酒吃肉娶媳妇儿?”
文谨下意识地答道:“……不愿。”
“哈哈,你犹豫了是不是?”云少康揪住文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三言两语就描摹出一幅胜景来:
“以你现在这个年纪,要是还了俗,可以去大户人家做护院,可以到酒楼里做厨子,可以去铁匠那里当学徒学铸剑……可以做的事太多了。等到两三年后有了点小钱,再娶一房媳妇,生两个娃,这不就齐活了?怎么样都比待在深山学念经好多了不是?”
早在遇到小刘的时候,文谨就体悟到自己这十九年的单调与乏味。他本以为自己道心已定,不会为俗世之物所牵绊,今日又听了云少康这一番描摹,竟然有些心旌摇曳……他不等自己继续沉迷下去,连忙转开了话题:
“你说了这许多出路,为何却不涉及江湖?”
云少康声音低回:“一入江湖岁月催……栖灵山游离于江湖之外已久,哪怕是还俗,也还是不要入这江湖为好。”
“常道是,少年弟子仗剑江湖,建功立业……怎的你却偏偏与人不同?”此类的言论,文谨还听了不老少。据说曾经不少从栖灵山还俗的弟子,大抵都是因为有这么一副不甘耽于无为的壮志傲骨。后来入了江湖,也的确有打下了功业甚至开山立派的惊才绝艳之人。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相比杀人被杀……还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
云少康前半句还像那么回事,后半句却听得文谨差点呕出血来。他缓了缓,道:“说这些已是无用,你如今早就入了江湖了。”
说完,文谨从侧卧改为仰躺,顺带将云少康挂在自己腰上的手抹了下来。
“既然你这么问……”云少康摸到文谨的手,又搂了回去,“若是你还俗,肯不肯跟我跳进江湖这一摊浑水里?”
是你,而非恩公。不关施恩,只问意愿。
月下文谨淡然的神情骤然破裂,几经变幻后,最终还是归于风平浪静:
“……我不还俗。”
饶是山下花红柳绿,繁华热闹……他都不能放下师门的深恩重负。
云少康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又挪近了几分,搂着文谨的手也更紧了紧,笑问道:“栖灵山还俗都怎么还的?”
文谨显然还未从刚才的自我拷问中缓过劲儿来,他并未觉察云少康的动作,只回答问题:“弟子若是执意要还俗,须得众位长老同意,并且立誓不可为害一方。若有违誓,栖灵山门人皆可将之斩于剑下……”
“还有呢?”
“还有……若是弟子违背门规,不守戒律者,逐出门墙……便是不得不还俗了。”
“早就听说栖灵山门规戒律森严……大概跟佛门不差?”
文谨想了想,道:“佛门止杀,我派之剑可以行正义,诛邪佞。”
“那就是除了杀戒,酒肉淫|欲,皆要逐出门墙,是不是?”云少康问得意味深长。
文谨垂眸答道:“……是。”
文谨只觉得腰间的手一紧,一团黑影挪了过来,嘴唇就被结结实实堵住了。
那人的吻是带着侵略性质的,粗暴焦灼中又带着那么点藏不住的温情。趁着文谨还未反应过来,更是探进文谨口中,勾着他的舌头纠缠不住。
云少康毕竟也算得上在此项上身经百战,这回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文谨在回过神知道反抗之前,就已经纯洁而又彻底地晕在了这个吻里。
他心里明明觉得这是不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忍心拒绝。恍恍惚惚里,他甚至还懵懂地吮了吮云少康的唇,生涩地回应着。
这种胶着的状态似乎维持了很久,直到有只手抚上文谨的胸口。他的衣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的,长期握刀磨出来的薄茧划过他光|裸的皮肤,触发一阵战栗。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刚才两人的对话,一把推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云少康。
“你是想叫我还俗,对不对?”文谨顾不上脸红,疾言厉色道。
“虽然我是入了这江湖,可是以后如果你还了俗……”云少康低哑着声音,缓慢的调子里浓情如海,“你去酒楼当厨子我就把酒楼买下来当掌柜,你去学打铁铸剑我就给你拉风箱……”
“……可我不还俗。”答案直接,语声却低回。
“那我就等着你重振栖灵山的那天,送一份贺礼给你。”云少康盯着文谨的眼睛讲完,整理衣衫跳下了床,“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
随即,他打开门,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他从院中打了井水上来,兜头淋了三四桶,终于才浇熄了身体里的冲动,一颗狂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转头回望老宅的堂屋,目光似乎能够穿过房门抵达那座灵牌——在灵位后面的帘子里,还藏着另一块灵牌,那是他祖父的。
家族沉重的往事一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终究不能逃避——一如文谨不能逃避师门的重任一样。在坐上阁主的位子之前,他不能有任何差池。他得管住自己的性子,得束住自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的心——
原来这匹马四处乱跑,如今却只往一人那里。而且越往回拉,越要跑。
云少康在台阶上坐了很久,久到贴着身子的湿衣服都有点要干的迹象了。这时,身后的门轻响一声,有人站在了他身后。
“回去睡吧。”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
云少康想了这许久,一直都不敢进去。他不仅仅怕面对自己的内心,更怕文谨清醒过来后的横眉冷对。刚才也许是晕眩,可是若是醒了,正常男人都会感到反感——甚至,还可能会赶他离开。
他张张嘴,好容易才发出声音来:“我……”
“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身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赶路……那就是不赶他走了?
可他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笑容:“我去旁边的屋子拿床被褥来打地铺。”
“不用,”文谨走在前面,低沉的语声里似乎还带了点威胁的味道:
“栖灵山有的是让人变太监的药。”
云少康缩了缩要伸出去拉着文谨的手,心情忽然好了那么一点,忍不住嘴贱道:“……莫不是文谨道长还随身带着?”
“……没有药,一样能废了你。”
文谨话出口才觉得不太对,咳了两声迅速上床闷进了被子里。
云少康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看来他赌对了,赌文谨的心软。
蜀地桐川城近郊。
小山坡上,成荫的绿树掩映一座小小的竹亭。粗看去大概会嫌其简陋,再看却觉得与四周的景致倒是相映成趣。
亭子里,站着个穿黑衣的人。
“楼主,护法大人的传信。”一个灰衣男子如同一道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竹亭前的空地上。
黑衣男人从跪着的人那里取来信封,信封上只字未写。他一脸平静地看完信,就揉碎了信纸和信封,转眼那两张薄纸就化为齑粉飘散在了空中。
他负手眺望着亭外的远山明水,峭拔得像一棵竹子。他已经不年轻了,眼角也已生出了淡淡的细纹,然而那双深邃如幽壑的眼睛从来都没有变过——好似囊括着眼底能及和不能及的万里山河。
灰衣人一直静静地跪在亭前,一动不动,恭谨而又认真地在等待什么。
黑衣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却似有形质一般,灰衣人顿时感到了千钧压力:
“告诉他,继续想办法。”
灰衣人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声“是”,便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悄退去了。
“驼千,”等灰衣人退走了好久,黑衣男子仿佛对着空气唤道。
“属下在。”
如果说刚才灰衣人是一道影子,那么,这个叫驼千的男人,就是一只鬼。
他从斜刺里不知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亭子里面。他站在离黑衣男子很近的地方,安静地垂首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去跟着柳护法。”黑衣男子的眉眼沉了下来,让人有种黑云压城的紧迫感,“有何异动,随时向我禀报。”
☆、第三十四章
没错,这黑衣男子,就是当今武林第一邪派谢花楼的楼主,韩销墨。
驼千的五官平淡无奇,组合起来就是一张随处可见的路人脸,唯一能让人留下点印象的,恐怕只有他眼下的那颗泪痣。他在韩销墨身边已久,闻言先是一惊,随即一双眼睛转了转,思索片刻才道:“柳护法与他的心腹张溪正,最近书信往来十分频繁。”
“我知道,我会派昭陵盯紧张溪正。”韩销墨冷硬的语气低回了些,叹道:“阿问这孩子,近些年已远不如以前,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恕属下直言,近几年柳护法常驻江南,羽翼渐丰……”驼千见韩销墨并无表示,便接着道:“已有要脱离本派的势头。”
韩销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这个除了追踪暗杀之外,还以眼光见解独到着称的下属——说下属并不准确,因为驼千与自己入门的年岁并不差几年。然而,在楼中,他却是自己少有的比较信任的得力助手之一。驼千所掌管的天枢璇玑阁直属于谢花楼主,天枢璇玑阁的成员虽只有十七人,却掌握着整个江湖的情报。必要的时候,也会执行诛杀叛徒的清扫工作。
“张溪正最近有什么动作?”
驼千想了想,道:“张堂主的生辰将近,派人从南蛮之地运进了一批野味,还有就是,他所掌管的森凝堂又招收了一批弟子。”
“叫昭陵除了盯着张溪正,也顺便查一查他经手的所有事情……包括那些野味和新来的弟子。”
“是,”驼千皱了皱眉,眼下的泪痣一动,道:“还有件事……”
“说。”
“荡尘阁要在下个月初十进行新阁主的继任大会,近些日子在各门派广发英雄帖。其中有不少负责分发英雄帖的荡尘阁弟子受到伏击……根据伏击者的武器和武功路数,被确认为是本派所为……”
韩销墨伸出手打断他,负手问道:“此事我也早有耳闻,你觉得是谁做的?”
驼千自知此时不宜多说,他犹豫片刻,还是咬咬牙,道:
“本堂弟子最近活动并不频繁,森凝堂只有一小部分弟子外出。要扰乱荡尘阁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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