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灵通的公主府下人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而此人的年纪正好与眼前这个年轻人也对得上,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那位传说中年轻有为的唐阁老,竟是这样俊俏风雅的人物。
唔,就是对方走路的时候总用帕子捂着下半边脸,好像身体有些不适?
唐泛自然不会闲到去观察公主府下人们的反应,而周景很明显也没有那个心思,他带着唐泛一路匆匆往前,连笑容也没了,这让唐泛差点以为是公主出了什么大事。
直到两人来到后院书房。
后院乃至书房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与主人家交情极好极熟稔,因为书房是私密重地,像有身份的人家更是,往往存放着大量的重要信函,别说客人了,有时候连主人家的子女很可能也不被获准进入。
但现在周景却直接将唐泛带到这里。
他推开门,对着里头的人道:“阿淑,我将人请来了。”
坐在里面的自然不会是别人。
重庆公主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看上去不过三十开外,比唐泛也大不了多少。
他却不敢怠慢,拱手行礼道:“公主安好。”
重庆公主给了丈夫一个眼神,后者会意道:“我去外头走走,你们先聊。”
事到如今,便是唐泛再愚钝,也能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了,更何况唐泛一点也不愚钝。
能够让驸马亲自到外面把风,对方要说的,一定是非常重大的事情。
所以唐泛没有急着发问,而是等对方先开口。
重庆公主苦笑道:“唐大人,恕我夫妇二人将您请至此处,实有不得已之要事,我虽与唐大人素无来往,可也屡屡听闻您的能耐,是以冒昧叨扰,还请您见谅。”
她语调婉转柔和,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殊无公主的骄矜,且一开口就将姿态放得极低,唐泛纵是原先还有一丝不快,也早就忽略不计了。
“公主不必客气,下官洗耳恭听。”唐泛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捂住嘴巴咳嗽了一下,顺便吸了吸鼻子,末了对重庆公主苦笑道,“风寒未愈,失礼了。”
重庆公主了然,其实失礼的是他们才对,不顾人家生病,硬是将人从半路拦截下来,不过她和驸马也实在是没了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她微微蹙眉,却不是针对唐泛,而是在酝酿措辞,又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该不该说。
唐泛并不催促,二人静静对坐,只有书房外面轻轻响起驸马周景走动的脚步声。
过了好一会儿,公主才慢慢道:“昨日我进宫探望母后的时候,听说太子病了,便顺道过去探望他。”
听到是与太子有关,唐泛的面容顿时又严肃了几分,静待她的下文。
公主道:“当时并未觉得有异,因为太子生病,精神不太好,我也没有久留,只待了约莫一刻钟就起身告辞,但是回来之后,我想起一件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太子幼年时在宫廷内辗转流离,此事想必唐大人也有所耳闻?”
唐泛点点头,公主不方便提万贵妃,但这件事基本上宫中内外就没有不知道的。
公主:“他三岁的时候曾因旁人疏于照看而在门槛上跌了一跤,磕伤额头,留下了痕迹,直到现在还能看见一点儿,当时我也没在场,这还是后来才听母后说起的。不过很少有人知晓,那次摔伤的时候,太子还弄伤了左手的小指头,碎木刺入皮肉,伤口流血,如今依旧能够看见轻微的痕迹。”
她深吸了口气:“但昨日我与太子见面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他那根手指,却并未发现那道伤痕!”
话说到这里,公主一直都在诉说她所看见的,但话中隐含的深意却令人悚然一惊。
唐泛紧紧皱起眉头:“公主确定那道伤痕到现在还能看见么?”
公主苦笑:“我不确定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此事非同小可,我也不敢贸然再进宫确认。但一个月前,我见到太子的时候,的确还看见过他手上留有这道小伤痕的,总不可能只过了一个月,这道幼时留下的伤痕就忽然消失了。”
唐泛就问:“那他额头上的伤痕呢?”
公主:“还在。”
唐泛又问:“那公主先时进入东宫时,可曾遇到过与以往不同的事情?”
公主想了想:“那倒没有。”
唐泛:“太子的言谈举止可有异样?”
公主:“我与太子只说了两三句话,彼时他正躺在床上,瞧不出异样。”
唐泛:“太子身边的人呢,也没有换?”
公主:“好像没有,不过平日我与太子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很少会去注意他身边的人。”
她见唐泛沉吟不语,便叹道:“我知此事委实过于荒谬,令人难以置信,若是我眼花看错,那倒也就罢了,顶多也就是受一顿训斥,但若是真的,后果却不堪设想。我夫妇二人思来想去,又不敢将事情闹大,只好借着吵架的名义将唐大人请来,依您看,这件事我该如何处理才好?”
唐泛苦笑:“下官也未曾亲眼见过太子,实在难以作出论断。”
公主歉然:“我也知此事使大人为难了。”
现在一切只是出于重庆公主的怀疑,而且怀疑的证据仅仅是手指上一个细微得几乎不被察觉的旧伤口。
她没有看见那道伤痕,并不就意味着太子是假的,说不定光线照射的缘故导致公主看花了眼。
更何况假冒太子,这是何等大事,一旦阴谋败露,别说始作俑者会掉脑袋,那将会是牵扯一大片人的大案。
所以饶是重庆公主也不敢声张,只能悄悄让周景找唐泛来商议。
公主询问道:“不如由我先入宫问问母后?”
唐泛摇摇头:“太后与太子见面的次数也未必会比公主多,而且宫中人多嘴杂,闹大了的确不好,这样罢,下官先找个人去探问一下风声,再作定论。”
公主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希望是我看错了。”
夜幕缓缓降临,今日是正月初四,百官仍在休沐期间,在京一切衙门停止办公。
不过京城的街道并未因为年节而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仅仅是灯市口那边的集市和附近几条胡同,其它地方依旧像往常一样,入夜之后便寂静下来。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衣小轿在一座同样毫不起眼的宅子后门停下来,轿夫上前敲门,声音不大,不至于惊动四下邻里。
少顷,门从里面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面目精悍的中年人。
轿夫与其低语片刻,转身回到轿子前面,弯腰不知说了什么,随即有人从轿子里走下来,进了宅子。
过了约莫一炷香,那人就从里头出来,上了轿子,很快离开这里。
就在对方走后不到一刻钟,门再度打开,方才那中年人也走了出来,行色匆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但没有人想到,这一切悉数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紫禁城。
汪直的脚步比以往还要快上两分,虽然看不大出来,但在后面的小黄门却跟得颇为吃力。
他不敢抱怨,只能暗暗加快脚程,一边祈祷自己手上的灯笼不要因此而熄灭。
好巧不巧,就在他刚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灯笼晃了几晃,还真就仿佛将要熄灭。
小黄门吓了一跳,忍不住看了前面的汪公公一眼,后者却连头也没回。
老实说,若非担心过于显眼,汪直本可以走得再快一些的。
但现在他不能这么做。
自从怀恩走后,他的人手几乎被拔除一空,全部被替换上梁芳的人,就连东厂也不例外,陈准那个厂公的位置还没坐热,旋即就被人踢去印绶监喂蚊子了。
梁芳何以有那样的底气,而不担心被皇帝斥责,毫无疑问,这与他背后的人有关。
剩下汪直,就有些孤掌难鸣了。
而汪直之所以没有一并被剪除,除了他做人贯来圆滑,不像怀恩那样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和文官那一边之外,也因为他总算还是万贵妃一手提拔起来的,怀恩走后,他适时地往万党那边靠拢低头,这种态度麻痹了对方,他得以留下来,不过代价是离开司礼监和御马监这两个重要的位置,去了尚宝监。
汪直自己也还是有些人手,但这些人都是他回宫之后才重新培养的,很多都没能爬到相应的位置,权力相对很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宫内人情冷暖更胜宫外,很快就有人因为看到汪公公失势而落井下石,不过汪直并非任人欺凌的性子,回宫之后,他的霸道被压制在柔和低调的伪装之下,能屈能伸的汪公公记住了这些人的嘴脸,心里早将他们拉进黑名单。
不过若是有人因此认为汪公公在宫内过得凄风苦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汪公公仍旧拥有自己的势力,怀恩甚至将一部分人手也转给了他,所以梁芳才不敢对汪直逼迫过甚,在挤走怀恩之后,对汪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否则两名根基深厚的大太监被逼狗急跳墙,对梁芳发起反击,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
这些难处,他并没有对唐泛说过,唐泛再厉害,他的能耐也有限,再说外臣是不能干预宫事的,此为大忌,自从汪直回宫之后,两人就有意无意减少联系,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到这条线。
有数的一两次联系,全都是为了太子。
这次也不例外。
汪直在接到卫茂的线报之后,迫不及待就找了个借口到东宫来。
他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寻常这种时候,太子可能还在拥被看书,但他最近生了病,自然早早就睡下了。
汪直半夜求见显得很不寻常,自然被拦在了宫外,东宫的宫人告诉他,太子已经就寝了。
不过汪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他带来了太后的口谕:“太后在听经,忽然听到药师经,念及太子生病,便命我将开过光的佛经送来,兴许能让太子早日痊愈。”
既有太后的话,宫人自然不敢再拦,便进去禀告。
过了片刻,宫人重新出来,说太子醒了,愿意见他。
听闻汪直前来,原本已经熄了灯的寝殿又点起儿臂粗的烛火,明晃晃的照亮大半殿堂。
床帐被半挽起来,太子拥被坐在榻上,正准备下榻更衣。
汪直拦住了他:“殿下请安坐。”
太子也没有勉强,他朝汪直笑了笑,神情难掩疲倦虚弱:“有劳汪公公了,还请带我多谢祖母,等我过两日痊愈了,便去向祖母请安道谢。”
太子的言行举止并无异常,连带说话的语气也与平日一样,汪直虽然没有日日见到太子,但他也是经常与对方打交道的,起码就汪直看来,没有什么破绽。
但这几天太子无疑瘦了许多,双颊微微凹陷,眼窝也有点泛青,让人有点心惊。
“殿下不必客气,怀公对您甚为挂念,若是听说您生病了,他指不定要怎么着急呢!”
太子闻言苦笑了一下:“是我没用,保不住怀恩,我……我真是对不住他!”
这句话没有破绽。汪直心想。
然后他就看见太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这种咳法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旁边的宫人赶紧上前拍扶太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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