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麽理由为了那注定消失的刹那光华,迷失自我、改变自我?没有。所以,他这几日的情绪波动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是纯属庸人自扰。
若从未得到过,也就无所谓失去,所以,没有付出最好,他不欠人,人也不欠他。
最後这几日,就顺其自然吧,再不作无谓烦恼。
熄了灯後屋里一片寂静,虽然睡著两个人,但呼吸声都细微悠长几乎听不到,反而是外屋杨小灰的呼噜声和窗外的虫鸣蛙鼓声,清晰可闻。
今晚的月亮很好,皎皎银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给屋里的事物蒙上一层半透明的朦胧微光,为那些白日里粗陋笨拙的家什,平添了几分光彩。
林渺真的很困、很乏、很想睡,也一直紧紧地闭著眼睛,可就是睡不著。想著颜玉函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莫名紧张,连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只是自己的心跳声在静夜里却似乎变得更响亮了。
心里烦躁不安,但却不能翻身排解,只能始终保持面朝下的姿势趴在床上,於是乎就变得更加烦躁。
「渺渺,睡不著吗?要不要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颜玉函低柔醇厚的声音骤然响起,林渺吓了一跳,旋即就有翻白眼的冲动。
当他三岁小孩儿吗,还要讲个故事哄著入睡才行?这无聊无赖无耻的家伙又会讲什麽故事了?
林渺不想说话、不想理会颜玉函,一声不吭装成已经睡著的样子。
然而颜玉函完全不识趣,或者存心不想让他睡,见他没反应只当他默许了,於是清了清嗓子自顾自讲了起来,「从前有个小地方叫西川,那里有个聪明绝顶、博学多才、丰神俊秀、玉树临风的十来岁小少年……」
什麽西川,这人又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林渺听得不耐,刚才就算真的睡著了,现在也不能不被吵醒了,忍不住出声冷嘲道:「你见过哪家十来岁的孩子是这样的?这还是人吗,别是山精鬼怪变的吧!」
颜玉函一本正经道:「我自然是见过的,绝对没有一点夸张,要不改天介绍给你认识?」
林渺翻个白眼,「没兴趣。」
颜玉函挑挑眉,继续娓娓道来,「且说这样一个堪称优秀完美的小少年,家里很有钱,也有很多地,还有亲人在城里当著官儿,在西川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里条件这麽好,按理说这个小少年应该每天都很开心才是,但其实不然,他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烦恼……」
林渺再次嗤笑著打断,「什麽烦恼,肯定是吃饱了撑著。有钱有势的都不是什麽好东西,在这样人家里长大的孩子也没什麽好的,饿他三天你看看他还会有什麽烦恼。」
颜玉函被呛得不轻,嗔怪道:「渺渺,你这样偏激是不对的,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有钱人虽然大都不是东西,但也并非全都不是东西,比如这个小少年他就是个东西……呸,什麽东西不东西的,你都把我绕糊涂了。」
头顶沐浴著银白月光的林渺,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下无声而笑,黑眸在暗夜中熠熠闪亮,如寒星般璀璨。
颜玉函呼吸一窒,竟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讲些什麽。
等了片刻後,林渺问道:「然後呢,怎麽不讲了?」
颜玉函醒过神来也跟著笑了,颇有些得意的味道,「怎麽,你对这小少年的故事感兴趣了?」
林渺也呸了一声,「鬼才有兴趣,这麽无聊的故事也就你编得出来。我睡了,你闭嘴吧。」说罢合上了眼睛。
颜玉函知难而进、毫不气馁,恬不知耻道:「渺渺,你不想听,我想说,行不行?」
林渺有种无力感,发誓今晚再不说一个字,看此人如何能够自说自话表演下去。
第八章
颜玉函微微一笑,没有回应没关系,听到了就行,於是接著讲述:「那小少年的家教极严,长辈们都希望他长大以後,能够继承家业光耀门楣,因此聘请了许多名师宿儒来教他,每天给他发派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的繁重功课,有文也有武。
「小少年虽然很聪明,很多东西都是一点即通、过目不忘,但他不喜欢做那些枯燥无聊的功课,也不喜欢辛辛苦苦地练武,可惜他没得选择。如果功课不能按要求完成,不但要受各种惩罚,也不能出门玩。
「不过,就算小少年努力提前完成功课,得到出门玩耍的机会,也找不到可以一起玩的人,因为他家附近同龄的孩子对他很不友善,都不跟他玩,见到他就远远躲开,所以小少年觉得很是孤单寂寞。」
林渺虽然闭著眼睛,却没堵著耳朵,听到後面差点习惯性地嘲讽一句,肯定是那小少年太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别的孩子才不愿意跟他玩。但听到最後四个字时,心中却微微一动,再没有人能够比他更能理解这四个字的涵义了。
於是,那个在他看来还是吃饱了撑得慌的故事主角,现在令他隐隐生出些许感同身受的怜悯之情来,尽管他仍然坚持两者根本性质并不相同,这富家子的孤单寂寞,多半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罢了。
「有一天,小少年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被关在後院做功课,院墙底下的狗洞里,突然钻进来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小娃娃。小娃娃比小少年小了六七岁,个子很小很小,像只小猫一样,只有这麽点大。」
颜玉函说著,伸手装模作样地比划了一下。
林渺忍不住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飞快地闭上,暗道:那麽大哪里是人,也不像猫,根本是只耗子好不好。连点常识都没有,还说不是胡编乱造……
「那小娃娃浑身爬得脏兮兮,头发乱蓬蓬,只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滴溜溜转个不停,看什麽东西都很新鲜好奇的模样,见到小少年也不害怕,还甜甜地叫他一声大哥哥,然後在杏树底下的草丛里爬来爬去地找杏子吃。
「小少年问过才知道,原来那小娃娃在院外捡到一颗杏子,看杏树长在院子里,就顺著墙下的狗洞钻了进来。
「小娃娃笑起来的时候咯咯响,还有两个小酒窝,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又慢慢吞吞的,说不清楚的时候会连比带划,急得小脸通红。小少年越看越觉得他很可爱,就爬上树给他摘了许多又甜又大的杏子,还用汗巾帮他把脏兮兮的小手擦乾净。
「小娃娃吃得很开心,吃完了,还会意犹未尽地把手指上的汁水全部舔掉,然後说大哥哥你真好,谢谢你。小少年听了也很开心,比听到大人的夸赞还要开心。」
空气中似乎飘浮著若有若无的甜杏味道,林渺的心也在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从那以後,小少年和小娃娃就成了好朋友,这也是他这辈子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两人年纪差了好几岁,但一点隔阂也没有,别提多要好了。
「小少年每天都会提前摘很多杏子等著小娃娃来吃,还把大人给的点心偷偷省下来留给小娃娃,小娃娃吃完以後,就和小少年在院子里捉迷藏、抓蚂蚱,看蚂蚁上树,或者乖乖趴在小少年膝盖上听他讲故事。
「这些普通孩子都会玩的游戏,小少年以前从未接触过,原来还以为没意思,和小娃娃成为朋友以後才知道多麽有趣,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小娃娃很崇拜小少年,觉得他什麽都懂、什麽都会,总是眨著黑亮亮的大眼睛望著小少年,说大哥哥你真厉害。每当这时,小少年就高兴得飘飘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厉害了。
「小少年虽然和小娃娃玩得不亦乐乎,但他心里知道这事一定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否则必会出来干涉,所以他向所有人瞒著这件事,小娃娃也每次都从狗洞钻进来,玩累了之後再悄悄从狗洞爬出去,谁都注意不到。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秘密被小少年的家人发现了,然後马上就把那个狗洞堵了起来。院墙很高很陡,小少年当时爬不过去,而无论他如何苦苦哀求,家里人都不许他出门半步。狗洞被堵上的那天,小少年在院子里听到小娃娃在院子外面哭了很久,直到後来被人抱走。
「小少年很难过,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不但不厉害,根本是很没用,连唯一的小夥伴都留不住,於是从此开始苦练武艺,发誓以後一定要做个真正的强者,能够按自己的意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拥有自己在乎的人,不受任何人的干扰和摆布。
「後来小少年的功夫突飞猛进,三个月後的一天他终於翻过院墙到了外面,然後就到村子里去找小娃娃,可是怎麽也找不到。
「小少年不知道小娃娃姓什麽,只知道他小名叫喵喵,为此曾经还取笑过他,说这个名字像小猫一样,惹得小娃娃还生了他半天气。後来小少年问了人才知道,小娃娃一家三口是年初才搬来的,三个月前又搬走了。
「小娃娃的爹娘从来不和村里其他人来往,大家也不知道他们叫什麽名字,不知道他们原本从何处来、後来又去了何处。所以,小少年就和那个叫喵喵的小娃娃断了联系,从此再没见过他了。
「十多年後,小少年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大男人,他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原则,可惜因为活得太过随性自我,而成了世人眼中轻狂无状、不学无术的富贵閒人。有一天,男人遇到了一个有趣而特别的少年,并对他一见如故,因为这少年与小娃娃喵喵一样,左耳後都有一颗米粒大小、殷红如血的小痣。
「可是,喵喵根本不记得男人是谁了。十多年过去,喵喵的性情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全不似幼时那般活泼爱笑,反而变得清冷又孤僻、不愿轻易相信人,总是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男人也有些成见和误解,总是对他凶巴巴的没个好脸色,还一再拒绝他的靠近和帮助。
「但无论喵喵现在对男人如何排斥,男人都下定决心要对他好,就像当年自己对待小娃娃时期的喵喵一样,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要让他成为世上最快乐的人,要让他脸上总是绽放纯真灿烂的笑容。
「男人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相信这世上再也没有什麽能够将他和喵喵分开,也相信喵喵终有一天会重新接受他,像幼时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他。」
声情并茂地讲完後,颜玉函被自己的故事感动了,不胜唏嘘了一阵。等了片刻,发现林渺没有半点动静,他不由唤道:「渺渺?」
无人应声。
颜玉函大感失望,「睡著了啊,难道我讲的故事真的很无聊吗?」
林渺仍旧闭著眼睛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颜玉函轻轻起身走下地,在林渺床前蹲下来。
林渺的呼吸又轻又缓,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浓长的眼睫在月光映照下,在脸颊上投下一道暗影,令他的侧面轮廓更显清秀俊美。暗影之外的肌肤晶莹光洁,如玉石般细腻通透。闪著水润光泽的薄唇习惯性地微微开启,吐息清新悠长。
颜玉函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倾身过去,轻轻贴上那双唇,如蜻蜓点水、如风掠湖面,轻触浅尝。
睡梦中的林渺不安地蹙了蹙眉,旋即舒展眉头回归安静。
颜玉函抬起头来,唇边绽放微笑,心中默道:「好吧,故事没有听完也没关系,能够助眠也算不错。不管你是不是喵喵,我都不会放开你了。渺渺,做个好梦。」
说完转身回到床上躺下来,虽然意犹未尽,他却是满心愉快地闭上眼睛。
儿时的事情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