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跃上马车,将长鞭一甩,喝了声“驾”,两匹白马撒开蹄子飞驰起来,不消片刻就将张通等人甩得不见踪影了。
马车里,颜玉函拍拍双手十分闲适地靠回车壁上,朝林渺挑挑眉,邀功一般低声笑问:“如何?”
林渺早已被颜玉函刚才一番煞有其事出神入化的表演震撼到失去言语功能,满心都是不可思议与羞愤难堪。
先前被吓晕的女子仍旧未醒,否则就算被点了哑穴也一定会大呼小叫将他暴露出来。刚才颜玉函是捉著她的手伸到窗口处朝张通等人装模作样比划了一番,至於那些奇怪暧昧的声音则是他在颜玉函的示意下配合著发出来的。
此时见颜玉函一脸得意促狭的笑容,看上去分外恶劣,林渺十分後悔,他刚才是鬼迷心窍了麽,居然会跟这麽个轻浮浪荡子合演了这麽一出荒唐戏码,还发出那种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不堪入耳的羞耻声音,实在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耻辱经历。
早知如此,他宁愿与张通等人正面遭遇血战一场,哪怕不敌身死也要痛快些,而不用像现在这样难堪到无以复加了。
回想刚才一幕,林渺禁不住心跳加速面红耳热,所幸脸上蒙著黑巾看不出来,否则他保证自己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用匕首在这笑得格外刺眼的男子身上扎个透明窟窿,看他如何再笑得这般张狂。
见颜玉函还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等著回答,林渺冷冷答道:“不怎麽样。”
期待的赞美落了空,颜玉函露出一个大失所望的表情来。
林渺懒得再理会这样一个贪生怕死风流好色又莫明其妙的无耻之徒,靠著车厢另一侧的壁板疲惫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本来凭他的身手要杀李如山并不太难,两人交手了二十多个回合後李如山就渐渐处在了下风,奈何此人太过阴险狡诈,在他必杀一剑刺来时随手抓过旁边床上一名吓傻了的小妾挡在身前。他心中略有迟疑,招式也留了些余地,长剑穿过那小妾右肩继续往前直刺李如山胸口。
不料李如山竟贴身戴著一片护心镜,尽管这一剑贯注了林渺十成功力将那护心镜刺穿,却也卸去了他八成力道,只在李如山胸前扎了个一分深的浅浅伤口,并未伤及要害。
而在那时李如山一手捏住剑尖阻挡来势,另一手已经抡起大刀朝林渺当头劈下。武威将军并非浪得虚名,这一刀挟著开山劈石之势,若是换了旁人多半会被开膛破肚一剖两半,饶是林渺转身闪避够快,刀锋也从他左肩一直划到右腰,在他背上砍出一道深可及骨的伤口。
之後将军府的家将潮水般涌了上来,林渺自知今晚大势已去,如果继续恋战只有死在乱刀之下,於是拼力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眼看追兵如影随形,而自己又失血过多难以为继,林渺不得已在半路跃上一辆从身边经过的豪华马车……
此时危险解除,紧绷许久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林渺顿觉身心疲累至极,浑身力气也随著後背伤口的血液一同汩汩流出。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只是暂时放松休息片刻,一会儿就能重新振作精神返回住处给自己上药疗伤,可是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模糊,直至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
眼见林渺手一松,匕首掉在了地毯上,跟著人一歪就要沿著壁板滑下来,颜玉函适时长臂一展将他抄在手中,紧跟著抬手就将他蒙面的黑巾扯了下来,要知道他从林渺上车时起就等著这一刻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褪尽血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两道墨似剑眉斜飞入鬓,合著的眼帘上浓密纤长的睫毛如蝶翅般微微轻颤,接下来是秀挺的鼻梁与同样失去血色干枯发白的嘴唇。
虽然此时林渺双目紧闭,颜玉函却知道一旦睁开,那双纯净的黑眸会像冰雪般冷锐凛冽,又像泛著异彩的琉璃般令人目眩。
视线稍微一错,颜玉函看到林渺左耳後的颈侧上有一颗痣,米粒大小殷红似血,脸上立时现出异色。平时这个位置为头发所掩不易看到,现在少年不醒人事毫不设防地仰躺在他腿上,才让他有机会看到这颗隐蔽的小痣。
红色小痣点缀在暖玉一般细腻的浅蜜色肌肤上,看上去有种别样的豔丽妖娆之态。
颜玉函一瞬不瞬地死死盯著那粒红痣,片刻後,桃花眼眸中渐渐浮现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之色,仿佛受到蛊惑一般伸出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口中无意识低喃两个字:“喵喵……”
昏迷中的林渺眉头轻蹙低吟一声,仿佛对颜玉函的轻唤做出回应一般。
颜玉函如梦方醒,倏然收回右手。接著又感觉托著林渺的左手一片濡湿,抽出来一看,满手的血。
他将布偶一般任人摆弄的林渺轻轻翻转过来,然後看到了那条斜贯整个後背的刀伤,鲜红的皮肉可怖地向外翻卷,而血还在源源不断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里渗出来。
颜玉函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小家夥,居然能够撑到现在,骨头挺硬的嘛。李如山那老匹夫出刀也真够狠的,本来就该死,现在又罪加一等了。”
林渺很年轻,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气质是融冰碎雪拒人於千里之外地清冷,且出手果断老辣毫不留情,但微翘的上唇还是隐约流露出一分不易为人察觉的少年稚气。
这时,歪在角落里昏迷半晌的女子嘤咛一声似乎将要醒转,颜玉函看也不看随手一挥,女子连眼睛都没睁开,又嘤咛一声重新昏了过去。
颜玉函脱下外袍将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林渺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再如易碎的珍宝一般紧紧抱在怀中,然後提高音量道:“王贵,今晚不回府了,去别院吧,把车赶快点。”
“是。”王贵应道,适时调转马头驶向另一条略窄的道路,然後扬起马鞭在两匹白马背上抽了一记,马车霎时风驰电掣般疾驶起来。
此时他们所处方位离颜家的太平别院比安乐侯府要稍近一些,王贵只当自家主子嫌马车空间不够宽敞,急不可耐要找个落脚地方与车内的姑娘颠鸾倒凤,因此十分尽责地将马车赶得飞快。
不过颜玉函会发出这个命令倒是很有些出乎王贵的意料,颜家别院位置偏僻环境清幽,颜玉函素来喜欢在那里悠闲自在独居数日,从来不会把外人带去那边,无论是相好的姑娘还是平素往来的达官贵人。
王贵暗忖,看来今天这个叫云罗的鸣翠坊新晋头牌花魁的确有些旁人及不上的本事,能令自家主子另眼相待。
第二章
林渺缓缓睁开沈重如山的眼皮醒了过来,视线开始十分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十分雅致整洁的房间,装潢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却又不显半点奢华与张扬。而他面朝下俯卧在一张宽大结实的雕花梨木床上,身上盖著洁白细软的冰蚕丝薄被,头顶悬著素雅的莲青色帐子。
窗外阳光明媚绿柳婆娑,有清越宛转的鸟鸣声啁啁响起。微风徐吹,带来清爽怡人的草木芬芳。
林渺一时间有些恍惚,占据脑海的记忆是浓重夜幕下一片雪亮林立的刀枪剑戟与血肉横飞好似地狱一般的残酷场景,怎麽醒来却是这样静谧安闲鸟语花香仿佛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他究竟死了没有?
门口光影一变,潇潇洒洒满面春风走进一个人来,立即将林渺拉回现实,也让他同时感觉到後背伤口的痛楚。
他显然没死,但这似乎并不值得多麽庆幸,如果非要面对眼前这个人的话。比较起来,他更愿意自己是躺在冰冷潮湿的水沟里醒来的。
颜玉函一见林渺看过来,霎时眼中一亮,“你醒了?”
废话。林渺懒得接腔,见到此人脸上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就没来由地心生烦躁。
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麽会在他昏迷後仍然救了他,也懒得去想这个问题,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里,回到他熟悉的环境中去,於是他手一撑就想翻身坐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过後,林渺重新重重趴回了床上,後背也因为这一动作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禁不住闷哼一声,疼出了一头的汗。
身上盖的蚕丝薄被滑到腰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浑身赤裸,只不过上身夸张地缠著一圈圈厚厚的白布,把他裹得像只茧里的蛹。
他皱起眉头,有些费力别扭地将薄被重新拉至腋下。
那柔韧紧致的蜜色腰臀之间完美起伏的大好春光一闪即没,颜玉函颇为遗憾地挑挑眉,把手中药碗搁在床边案头上後十分诚恳道:“你失血过多,昏迷了三天三夜,只进了些药汁汤水,自然没什麽力气。就这麽趴著好了,不必急著下床。”
三天?那杨小灰不是要急坏了!林渺心里一急又要挣扎著起身。
颜玉函一个箭步上前压著他光裸的肩头将他按回床上,老实不客气地数落道:“都这个样了还逞什麽强,看看,伤口又渗出血了吧。”
颜玉函手上似乎并未用多大的力,但以林渺现在的状态却无法与之对抗,只能顺势重新趴下来。
发现男人修长温暖的手掌握著自己的肩头竟似不打算松手,林渺眸中寒光一闪,冷冷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颜玉函被噎得不善,愣了一下後悻悻然收回手。
他安乐侯什麽时候被人如此嫌弃过?这世上不知有多少男女渴望在他这双手下神魂颠倒,这小子居然敢不识好歹骂他脏,真是岂有此理。
别仗著侯爷我让著你就敢胡说八道,你等著──
片刻後,颜玉函不怒反笑,悠然道:“嫌本侯爷的手脏麽?那对不住了,你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是我给你脱的,身上臭烘烘的汗和血是我给你擦的,乱七八糟的伤口也是我给你上药包扎的,你全身上下都被我这双脏手摸了个遍了,怎麽办?”
林渺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世上还有比这个人更无赖无耻的人麽?那晚上了他的马车果然是个天大的错误!
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林渺深吸一口气,咬牙慢慢道:“出、去。”
颜玉函本来好整以暇等著欣赏林渺暴怒骂人会是怎生模样,谁料半天竟等来了这样简单生硬的两个字,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有没搞错,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好不好,这院子是他的,屋子是他的,床是他的,被子也是他的,这小子凭什麽赶他出去?如此无礼粗野,真是欠缺调教。
他极其不满地抱怨道:“哎,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不说以身相许,至少也得感激涕零吧?”
林渺对他後面一句无耻之辞直接忽略,只是面无表情地反问:“我求你救了吗?”
颜玉函再次被噎得说不出来话来,没错,他的确没有求他搭救,而是拿著明晃晃的匕首逼著他救的──虽然那匕首在他看来跟纸扎的没什麽两样,但千金难买安乐侯乐意不是,难得让他碰到这麽新奇刺激的事情和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他无可奈何将手一摊:“你的确没求我,是我哭著喊著求你让我救的,行了吧?”
林渺本就为先前那句强辞夺理的反问而隐隐不安,无论此人再怎麽恶劣,也不管他救他究竟出於什麽动机,毕竟他的确救了他的命,他用这样生硬的态度来对他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此时再听颜玉函这麽一说,心中不由更是羞惭,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索性把头埋入枕中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林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