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这种东西,就是数千万滴也不及一滴的美,千言万语也不如一言不发的意。
或者说,泪是对于怒的一种无声反抗。
“白子,我照顾你这些年,你眼中可曾有我这个姐姐?也对,你没有眼睛。”
只是,东白没有泪,以至于连这种无声反抗都缺了些味道,却反显得更为浓烈。
而那决绝且壮烈的反抗,最终消弭无形,只存了两个淡得无法辨清的字。
“我走。”
在那之后,东白失踪了整整一个月。
没有人知道东白这一个月经历了些什么,或者说唯一知道的那个人并不想告诉那个让东白经历了这个月的人。
魏执青找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隔街某巷子的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寡妇,秦氏。
魏执青发现东白之后,想要冲过去却被秦氏拦住了脚步。
“你叫他,他若应你,你就带他走吧。”
魏执青有些不解,试着唤道:“白子?”
东白没有丝毫反应。
“东白?喂,东白!白子!……”
魏执青一声比一声喊得响,从轻呼一直喊到嘶吼。
东白至始至终一直安静地坐在院中,似在享受午后的暖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魏执青终于停止了叫喊,默然看了东白许久,转而向秦氏发问:“他……怎么了?”
“我在西湖边上捡到他的时候,他还稍微能听见一些话。”
那么现在呢?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吗……
瞎子曾问,苍天绝他双眼,为何却要留他一双耳朵来听这世间冷暖。
如今的瞎子,已经厌倦去听这世间冷暖
了吗?
还是说,瞎子已经放弃了心,所以连耳朵也不需要了?
魏执青瘫坐在地,狠狠地捶了两下坚实的泥土,恰如院中人的木然捶在他心头那般。
片刻之后,魏执青起身,深深看了秦氏一眼,转身离去,恰恰没有看见院中人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两下。
那不自然的两下,与那问心的两下,有着相同的节奏。
过了一会儿,东白忽然用有些含糊地发音陈述了一句话:“刚才有谁来过吗?”
之所以是陈述,是因为东白知道没有人来回答他,或者说即便回答了他也听不见。
秦氏看着东白的举动,深深一叹。
东白猛咳了几声,用衣袖擦去唇边血迹,极慢地站起,极小心地挪着步子,一步三摸索地走出了院门。
隔了几条街,却如隔了几个国那样远。即便将这几个国的距离跨越,却又有盲眼聋耳这远得像时间一样的距离。
所以当东白摸索到魏执青家门口的时候,魏执青震惊了。
魏执青走上前去,扶住东白小心跌撞过来的身躯。
“魏执青,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明不明白不重要,你还在这里便已足够。”
“纵是天绝我眼,地毁我耳,人乱我心……然,我之心,天地为鉴,万物不移。”
“我知道,你的心还在,所以我都懂!”
“这些话本不该说,你也不会愿意听。所以我什么都不求,甚至连心都不敢求,持着自己的心便足够。”
一句复一句的牛头不对马嘴,在此刻听来却是锥心的一句复一句。
忽然,东白退了一步。
魏执青疑惑且紧张地看着,方才还扶着东白双肩的手有些不知该放哪里好。
“我想看看你。”
相识相知相离,唯独不曾相见,而且还是终世不得相见,哪怕指尖缠着指尖心口贴着心口,依然不得相见。
来不及让魏执青生出悲痛的情绪,却见东白抖出藏在袖中的一块碎瓷——
割在那对世人皆嵌在脸上唯他嵌在心中的眼睛……或者说是眼皮的上面。
两串鲜艳滚烫的珠子划过脸颊,如枯泉忽然涌出了带些泥泞的新水。
从来不曾流泪的东白流泪了。
“你看我的眼睛睁开了。这样不就看见你了?”
魏执青被怔得说不出一句话,做不出一个动作。
似乎这些话这些动作已经燃尽了东白剩余的所有力气,此时的东白安静地站在魏执青的大门口,再无一句话一个动作。
这如静止一般的画面并未持续多久。
东白倒下了。
然后,那颗天地为鉴万物不移的心安静了。
大慈大悲的观
世音菩萨啊,有人曾向您求一个人的心。
哪怕永生永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失尽一切不得善终。
哪怕除了心,其他什么也没有。
魏执青跌坐于倒下的东白身边,沉默许久终于极为艰难地吐了四个字:“你欺负人。”
心吗?
一颗心而已,给你便是。
魏执青伸出右手,猛然戳向自己的左胸……
毕竟只是手,戳不断护着心的肋骨,只戳出五个直通心内的窟窿,如一朵盛开的红梅花。
然后,是数千万朵的红梅花。
那数千万朵的美皆发自那一朵的美。
那是,一颗无法以天地为鉴做不到万物不移的心的美。
作者有话要说:嗯,好像有点虐?虐得这么隐晦,应该不算太虐吧……
下章暂定全章轻松基调。
☆、第五世·与君类似
【与君类似】懂你如我,怎会不知你不懂。
长安城中一味堂,药材一柜看路人。
小小的抽屉一个一个轮着打开,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大区别的药材一样样被取出来仔细过秤,多余的则被放了回去。
谷画白将药材用纸包好,交给面前的人,又给了一个习惯的微笑。
“一共三十六文钱。”
数清铜板,谷画白这才拿起不久前刚放下的书。
《太平圣惠方》,当下最流行的官方医书。
“刚才你给抓的药,党参偏多了些。”门口一人看着谷画白,轻笑着道。
谷画白抬起头,无辜地道:“药方上本来开的人参,但穷人家总是有些不方便的……虽然医书说方子上开的人参都可以用党参代替,但党参的药效与人参相较略弱,自然应该多用点。”
“问题在你钱没有多收。”
谷画白挠头道:“只是稍加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也不算什么钱嘛……”
“那是我的钱,我才是一味堂的东家。”门口的人不悦地瞪了谷画白一眼。
谷画白回瞪了一眼:“我知道你不在乎那点钱,也知道你八成是被你二舅妈吼了,偷溜到我这儿来避难的。”
门口的一味堂东家“噗”一声笑了出来,连连道:“不愧是这世上最像我郑以青的人,太了解我了,太了解了!”
“唯一让我奇怪的是,你不是说了这辈子再也不跟人讨论医术相关问题的吗,今天怎么破例了?”
自称和谷画白最像的一味堂东家郑以青摊了摊手:“我只是说你少收了钱而已,又没跟你讨论药方。”
“虽然你早就听烦了,可我还是要说。”谷画白把书往案上随意一扣,将手搁在下巴上,微微偏过头,“真是可惜了你一身绝世医术。”
郑以青习惯地回道:“我连自己的病都医不好。”
“我总觉得你不是心脏有病,是心有病。你应该去烧烧香拜拜佛什么的,或者找道士来给你作个法。”
“先天的病都是上辈子造的,后天的病都是这辈子造的。我八成上辈子被人一箭穿心死快了,这辈子心脏才有问题。”
谷画白一脸不信:“一箭穿心谁能穿出五个洞啊!话说我真有点好奇为什么你胸口的胎记会长成这种形状,跟朵花似的。”
郑以青耸耸肩:“我比你还要好奇。”
“我决定给这朵花起个名字——心花怒放,你看怎么样?”
“什么玩意儿!”
“哎哟,我起的名字太可爱了,把这朵花嫁给我怎么样!”
谷画白趁郑以青不防备,拉了衣襟,用还带着草药味的色爪摸了一把郑以青怒放的心花。
郑以青正要炸
毛,却被谷画白止住。
谷画白触着那朵花,认真道:“若苍天允许,我倒是情愿与你以心换心。”
郑以青愣了一愣,微微别过头:“等你我把心剜出来,还没换好估计就可以去见苍天了。”
谷画白勾了勾嘴角,苦笑:“其实你我本应共有同一颗心,却偏生分作了两人,这心又如何能完好……”
郑以青闭眼沉默许久,终于只说了一句:“你太懂我,我也太懂你。”因我知你懂我,故我知如何让你不懂。
几年前,谷画白只是个在长安没有混出名堂又无钱回家的落魄书生。
那般的落魄,只因去年某位刘姓诗人的一首诗。
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从此西湖休插柳,剩载桑树养吴蚕!
交不起最终送了金国的绢与银,谷画白的父母活活饿死在街头,更别提还让谷画白学文。
百谷若可画,一笔解千难。
那年,郑以青画了一碗白粥,而谷画白则把粥的事总结提炼了一下,记在某张具有特殊含义的纸上。
从此,长安便是家。
谷画白决心学医,于是郑以青开了个一味堂。
隔年谷画白想起一味堂初开时的一些细节,才发现郑以青其实懂医,懂得还不止一点半点。
谷画白想要在医术上请教郑以青,却被郑以青毫不犹豫地回绝。
后来的后来,谷画白知道了许多事。
譬如郑家这个在长安呆了几百年的大族旁支近年的衰落,譬如郑以青的二舅妈就是他亲妈,譬如那颗时常想罢工的心脏。
衰落中的有钱人家也是有钱人家,有钱人家里的人提笔一画就能喂饱许多没钱人家。
分明全无相似之处的经历,偏生养出了心思相似至极的两人。虽说相似,却又说不出哪里相似,只是每每遇到什么事,总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一致。大概相似的除了心别无其他,但偏偏一个天生心病,想来心也应是不同的。
“太懂?我倒觉得你不怎么懂我。”关于懂不懂的问题,谷画白真心不懂。
郑以青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谷画白将眼眯起,又释然睁大:“我去叫李姐今天多做一碗面来。”
郑以青看着谷画白走出医馆,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又拿起那本《太平圣惠方》,将信仔细放在翻到的那一页中,复又合上书,放在柜台下一叠书的最上。
然后他转身走出医馆,回望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街那头的马车已等了郑以青许久。
登上马车,检查一下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便绝尘而去。
朱雀街很平坦,路途并不颠簸。
郑以青靠在马车座椅上,闭上
了眼。
人会疯。
若再不收手,人会疯。
心会裂。
若就此收手,心会裂。
唯有离开,眼不见耳不闻,只遥遥挂念,方可不疯不裂。
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忽就染上了比天生心病更可怕的心病。
郑以青捏着手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揉成一团犹嫌不够,复又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浪费了一碗面。”
被浪费了的那碗面,就在一味堂的案桌上。
谷画白坐在桌旁,一脸茫然。
就这么回家了?也不打声招呼。
只是,你何曾如今日这般不告而别过?
一直到面条成了面糊,面糊再干成面坨。
谷画白还了面碗。
回到一味堂,这才注意到那本《太平圣惠方》曾被动过。
正在研读的那一页里,夹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