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该建些功业才好。”皇帝若有所思,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几案,“这样,待你过了承爵考,就去礼部学习,且先挂个主事的头衔,去——仪制清吏司吧,那里管着嘉礼和学务,明年办及笄、亲政大典,还要加开恩科,正是用人的地方。”
“是。”虽然只是微服闲谈,但自己的前程已被一言而定,韩允诚悄悄瞥了一眼皇帝,眼前少女明净如玉,却也如玉雕雪砌般清冷难近,他压着心头失落躬身行礼谢恩,皇帝注目看着他,突然微微一笑:“允诚表哥,你可知道我今日召你来做什么?”
韩允诚心头猛地一跳:“十,十一娘想要我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帝的微笑越发飘渺,语气里却透出股莫名的阴狠来,“你到了礼部,多留心些太祖皇帝时的典礼仪注,免得日后用上时现查——这句话朕如今只告诉你一个人,倘若有第二人知道,你就自行了断,不必再来见朕了。”
韩允诚打了个哆嗦,皇帝却不再多看他一眼,挑帘出屋。慈寿庵的地势是前低后高,皇帝回过头,目光越过屋顶,正看见顾沅院子正房青灰色的屋脊,一瞬间心如刀绞,同时又有种破釜沉舟的畅快和无奈——她不喜欢她,把她当成是贪图她美色的好色之徒,可如今皇帝冷静下来,却竟然当真想要认真为她博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也许这种事根本用不上,皇帝叹了口气,心里头又是一阵伤心委屈,要真正在大婚人选上做主,至少也要等到自己明年亲政以后,顾沅今年大比得中便要回乡成婚生子,自己便是能天翻地覆也与她再无干系。或者也可强把她留在京里——这个念头只在皇帝心底一闪,便消融得了无踪迹,那些个别有算计地做小伏低她从小看得还不够多么?只要她开口,便是没名没分,宫里头想要攀龙附凤的也大有人在。她不愿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宁愿与顾沅要么两情相悦,要么此生决绝。
只是这两情相悦的希望如今渺茫得连皇帝自己也不敢信。皇帝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是一阵阵恍惚,几乎不记得自己怎么与韩家兄弟告辞,怎么回了报国寺陪太后,又怎么回了宫里,等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掌灯时候。
“小爷今天乏了,午膳也进得不香,”皇帝下午读书时一直拿着书走神,崔成秀觉出不对,却不敢劝,也不敢贸然请太医,此刻见皇帝眼神活泛起来,松了一口气,捧着黄杨木蟠龙茶盘上前劝道,“这是才进上来的新阳羡茶,小爷且润润唇,小的去传膳。”
“且慢。”皇帝捧着茶盏想了想,“这茶叶进了多少?”
“这是顶顶尖儿的,统共只三斤多些。小爷先头的吩咐,给太后老娘娘留了一斤,三位太妃各二两,又赏了北王遂王各二两,剩下给阁臣和日讲翰林学士们赐了半斤,鸾仪司几位老姑奶奶们赐了半斤,如今只剩下三两多些,奴婢知道小爷喜欢喝,叫御茶房的人都守牢了。”
“传膳的事让崔三顺去,你出宫往慈寿庵走一遭,也给她送二两过去。”皇帝慢慢品着茶香,一字一字斟酌着说得极慢,“就这么告诉她:让她尽管安心在慈寿庵里住着,也不必提什么报答的话,若实在过意不去,日后多为朝廷效些力就是了;我白天唐突了她,这茶叶权作赔罪,若她执意不收,就告诉她,我不过觉得此茶是一道君子茶,与她甚像,别无它意。我与她没甚缘分,日后也再没见面机会,叫她不必多想。”
“是。”皇帝虽然不指名道姓,但那个“她”君臣两个都心知肚明。眼见皇帝心情极坏,崔成秀不敢多说什么,嘱咐崔三顺几句,匆匆领了牙牌出宫去了。
报国寺的热闹此刻才散,李清和许汐意犹未尽地携手回来,见正房里漆黑一片,寻小尼姑讨了灯笼,一进门就见顾沅坐在案边不动,许汐吓得几乎失手摔了灯:“阿沅怎么这样坐在这里?黑漆漆的,难道在参禅?”
顾沅摇了摇头。李清见她神色郁郁,伸手取火折子点了蜡烛,打量着她的脸色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顾沅勉强一笑,“只是有些不舒服。”
“这不是十一娘的字?难道是徒弟太笨,气坏了我们顾先生?”许汐拿去桌上纸笺摇头晃脑地读了一遍,笑道,“写得比我不差,倒像是用了心的,顾先生还是觉得不足?”
顾沅心底一紧,笑容更是勉强。许汐还待开口,忽听院门口有人朗朗念道:“顾沅,年二十一,许汐,年十八,李清,年二十,俱是梧州松江府平江县人,自海州渡搭漕船,至平江渡入京,如今住在慈寿庵清心院,可是此处?”
三人应声望去,只见几个年长差役并两个戎装女子立在院门口,为首的女子三十岁上下,自怀里掏出镇抚司牙牌朝三人亮了亮:“女科士子录供在鸾仪骑这边,几位小娘子,倘若无甚要紧事,且随我走一遭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毕竟是第一次经历官司,顾沅三人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大车里,彼此对望了几眼,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那位来传人的百户苏传却挺随和,坐在车辕上隔着车帘和几人笑眯眯地说闲话:“放心,这是例行公事,你们几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吃官司的材料!”
镇抚司在昭义坊,与慈寿庵一东一西,坐车要走近半个时辰。镇抚司朱门大敞,里面灯火通明,苏传给门口守卫看过牙牌,领着几人穿过夹道,却并不进大堂,自右边侧门绕过去,青石道尽头是间花厅,里头人头涌涌,门口立着个圆脸女官,与顾沅几人对过名单,和和气气朝里面一指:“几位小娘子请,且安心稍候。”
里面俱是女科士子,三五一群低声闲话,并没什么刑讯盘问,三人都放下心来,朝苏传作揖,入内去了。
眼见几人进门,苏传却将女官的袖子一扯,道:“瑞娘还没下来?”
“瑞娘遇到了先前乡里教谕,略叙几句话,稍候片刻便来。”女官斜眼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殿下不是请令去接美人儿么?美人接来了,怎么不跟进去?”
“凡夫俗子才做攀花折柳的事。”苏传不以为然地摇头,“我不过是去看看小九儿这回中意什么样的小娘子,替她把把关罢了。倒真跟韩大说的一样,小九儿眼光不坏,这样容貌,只怕就是宫里头也排得上名号。”
“排得上又怎么样?”女官道,“咱们陛下为人不似殿下,正派——”她一语未了,见两个穿绿袍的高挑身影沿青石道过来,忙正了正容色,垂手立在一旁。
李瑞娘到了花厅门口,朝着苏传深深一揖,还不及开口,苏传手快,一手扶住,顺手就往门里头推:“快去,别让里头小娘子们等急了!”
李瑞娘被她搡得一个踉跄进了门,见众人把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身后苏传抱着肩膀大咧咧站在门外,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只得苦笑一声,整整衣襟,举步到了堂上大案前,朝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一拱手,朗声道:“下官鸾仪司李瑞娘,今日奉令请小娘子们来,却是为了查一件事。”
里头李瑞娘的声音还在继续:“何日上船,何日下船,行李几何,同行人几许,皆须本人亲自书写画押——”外头苏传已经不耐烦,向那女官道:“瑞娘怎么如此啰嗦,要我看,什么画押,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当着众人问一声不就完了!”
宫里头人都知道这位北王不着调的脾气,女官抿抿嘴唇,看了一眼身边穿绿袍的中年女子,见里头李瑞娘朝这边望了一眼,忙进了门,将大案上摞着的文房四宝发与士子们,让他们据地书写。倒是女子朝苏传行礼道:“按例传讯证人必得亲自口供画押,这也是为了防范奸小,还请殿下稍待。”
“你倒是和瑞娘口气一样。”苏传抬眼打量女子,四十余岁年纪,极修边幅,宽额长眉,一副端庄相,微微垂头,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极庄重沉稳的模样,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让人瞧着舒服。她素来喜欢以貌取人,和颜悦色让女子起来,又问:“你是刑部里来的?”
“刑部司狱司右主事程素,奉部堂令来此取女科士子口供,若有作奸犯科的,也一并暂押刑部女狱。”女子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口吻,“臣曾在梧州任过几任教谕,直到天寿元年才调上京来,今日侥幸,得见北王殿下。”
“怪不得!”苏传一笑,“这里没什么北王,你只管叫我苏传就是了。”北王世代守定州,最重勇武,北王世子除了承爵考,还要在定州卫做三年军户,北王微服时用的是苏传这个名字,因无人识破,便索性一用到底,进京时还替自己去鸾仪司换了牙牌,让鸾仪司提督林远哭笑不得。
眼见里头人写得差不多了,女官抱着一摞口供出来,苏传一指程素:“刑部的活计我没干过,这里却有个行家里手,又当过教谕,对这些士子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就让她和瑞娘一起看吧!一人一半,快些了了事,也省得半夜把人拘在这里。”
程素告了罪,接过口供一张张看去,突然目光在一张口供上停住,她略一沉吟,苏传已经道:“怎么?这人不对?”
“不是。”程素笑道,“只是此人的字格外好,臣一时看住了。”北王不甚好书法,却见落款正是“顾沅”两字,便也一笑:“这是遂王看中的人,字怎么不好?”
程素拿着文书的手指一紧:“遂王看中的人?”
苏传只觉程素神气甚是古怪,只以为她与内阁诸人一样,看不惯时下风气,便笑眯眯地撇清:“我听人随便说的,也不知真假。不过这位小娘子容貌举止不俗,文才若是也好,倒像是小九儿能中意的模样,被人这么说也没什么奇怪的。”
“殿下说的是。”程素应了一声,将余下口供看完,重新收拢了奉与苏传道,“臣这里没什么可疑之处。”
“臣这里也是。”李瑞娘也道。
“那就这么着,”苏传抬眼看了看头顶上一轮满月,吩咐道,“程主事把文书送回去,瑞娘回宫里复命,替我跟郑姑姑说一声,如今已经是快三更了,我先安排些人送这些小娘子们回去,免得路上生出什么事来,稍后便来。”
顾沅三人回到慈寿庵时已经是四更天的时候,崔成秀正在供桌底下打盹,得了小尼姑知会,忙自佛堂里头迎出来:“几位小娘子受惊辛苦,小人让人准备了火盆,又自佛前请了净水,去晦气是最灵不过的!庵里厨下师傅们备了素汤面,几位待会换了衣裳,也吃些垫垫肚子——熬夜费心神呐!”
太监对人最是殷勤,从来都是笑脸迎人,李清许汐甚是感激,道谢不迭,唯有顾沅想起皇帝的话,略有些迟疑,朝崔成秀道:“崔管家,这些我等实在不敢烦劳——”
“顾小娘子说什么见外的话?”崔成秀心里有成算,笑吟吟只管把顾沅往里头让,“顾小娘子且去收拾,我家十一娘子还有几句话要小的捎来呢!”
顾沅推辞不过,与许汐李清一起跨了火盆,她心里惦记着十一娘的话,匆匆沐浴更衣,又到前头来寻崔成秀。崔成秀候在佛堂里,见了她便殷勤地递过佛香:“这庵里头灵验,小娘子也敬一柱,小娘子福分大,有这么一炷香,佛祖爷爷必定保佑小娘子富贵绵长的。”
顾沅听他话里有话,蹙了蹙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