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皇帝的吩咐并不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道指的是谁。魏逢春到御膳房传了旨意,折回身去了针工局,查档翻出了当初顾沅的宫衣尺码,又按着尺码选了两件不打眼的素色大氅,一路小跑回了清和殿,呈给皇帝过目。
皇帝正在进晚膳,仿佛没什么胃口似的,只随意进了几口便撂了筷子,吩咐撤下去。她起身盥手漱口,瞥了一眼殿角的西洋自鸣钟:“宫门已经下钥了?”
“奴婢自针工局回来的时候,各处宫门正在下钥。”魏逢春低眉顺眼地道,“只是路过月华门的时候,听说今儿内书房考试抄卷的人手不够,鸾仪司临时自古今通集库里抽调了十几名书吏帮忙,正在内慎刑司值房登记关防呢。”
大齐素重科考,朝臣们有京察外考,宫内各处女官总管们也有相应的内考,因为地方历来设在教宫女太监们读书识字的内书房,故此又被宫里人称作内书房考试。用这个借口招人进宫,果然是不起眼又光明正大。皇帝看了一眼小几上那件月白缎暗花大氅,略一沉吟,便吩咐摆驾昭仁殿:“去鸾仪司传旨,把造办处、织染局、供用库的卷子誊一份出来,送到昭仁殿去,朕要亲自看。”她说着指了指案头高高的一摞折子,“这些也送过去。”
皇帝勤政,亲政之后也时常忙到二更,又不大爱呆在清和殿里,时不时便在乾清宫里留宿,方便随时传召鸾仪司和内阁内值宿的臣子,故此这道旨意并不让人意外,不过一刻功夫,各处便安置妥当。皇帝在紫檀木云龙大案后面落座,翻开一份折子看了看,是刑部呈上来的海州一案新一轮的口供和呈文。她凝神看了一刻,心里怒火愈胜,提起御笔蘸饱了墨才要落笔,忽然瞥见魏逢春打帘子进来,沉着脸道:“什么事?”
但凡遇上跟顾沅有关的事,皇帝就有些喜怒难测的意思,魏逢春猜不出皇帝怒意何来,缩了缩身子,往边上让了让,让身后捧着文书匣子的人身影显露出来:“禀小爷,鸾仪司送造办处、织染局、供用库的卷子过来了。”
皇帝手颤了颤,一大滴朱墨落在折子空白处,润开来成了朱红刺目的一小滩。她放下笔,盯着跪在殿内的青衣女官看了又看,满心的话都抛了个干净,只剩下眼前顾沅毫无表情的脸,和那个担忧了许久的念头——自己白日里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发作了一通,顾沅,果然生气了。
再怎么担忧,面上的人君气度还是要撑起来,皇帝轻咳一声,绷住脸道:“呈上来。”
“是。”揣摩皇帝心思是宫里人的拿手本事,魏逢春使了个眼色,示意顾沅起身将考卷送到皇帝手里,不意顾沅竟低眉垂目跪在原处视若不见,他停了停,见皇帝脸色愈加不好,忙将文书匣子接过去,呈给皇帝看,“请小爷过目。”他说着陪着笑又加了一句注解,“这位是古今通集库里的顾女吏,今儿临时抽调来抄录卷宗的,才进宫没多久。”
“人朕白日里就见过了。”眼见顾沅不肯理会自己,皇帝心里愈加发慌,硬撑着摆出一副纡尊降贵体恤臣子的口气来,“朕还不曾问,这些时日你在宫里,觉得如何?”
顾沅神色不动,嘴唇微启:“臣觉得甚好。”
自魏逢春伺候皇帝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这么冠冕堂皇地敷衍,不由得暗地里咧了咧嘴,瞥见皇帝瞪住自己欲言又止,只得苦着脸继续画蛇添足:“今儿御膳房新作了几样点心,小爷可要尝一尝?”
“朕还不饿。”皇帝低下头,一副专心致志看考卷的模样,“赏给她吧!”
“臣刚刚已经在值房吃过点心,不劳陛下赏赐。”
皇帝头也不抬:“赏茶。”
“臣才在值房喝过了。”
“赐座。”
“臣不敢失仪。”
“魏逢春,赏件大氅给她。夜里风大,她——”
“待差使一完,自有鸾仪司的人送臣回去,余外非分赏赐,臣不敢受。”
依旧是硬邦邦地顶回来毫无余地,魏逢春看了一眼脸色越发发青的皇帝,几乎就要嘬着牙叫难——顾沅这百折不回的硬脾气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如今眼看着又钻了牛角尖,他一个小小的御前总管,又能怎么办呢?
皇帝不说话了,沉着脸继续目不斜视地看考卷,目光从一行行簪花小楷上掠过,字字都认得,但字字都没法进心里。悄悄瞥一眼案前,顾沅依旧垂着头跪在金砖上,跪得端端正正,一副跪到自己阅卷终了的架势,让皇帝捏着考卷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又紧,她咬了咬嘴唇,再次勉强撑出一份礼遇臣子的口气来:“魏逢春,地上凉,去传一张拜毯进来。”
先帝素来体恤臣下,召对时赐座赐拜毯是常有的事,皇帝耳濡目染,对臣子们也是一样,宫内外朝时有耳闻,并不算是特别的优待。顾沅这一次没再推辞,皇帝暗暗松了一口气,一目十行地将考卷看完,放回文书匣子里,硬着头皮再次开口:“把它送回去——你且等一等。”
魏逢春眼明手快,抢先顾沅一步,自案头捧起文书匣子,利落地一躬身:“遵旨,奴婢这就送回去。”说着又朝顾沅躬身陪了个笑脸,“顾女官,小爷请您且留一步。”说着朝皇帝又是一躬,却行退出大殿,直到出了殿门,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招手叫过守在门口的魏莲,指了指殿内:“我去鸾仪司一趟,你们警醒些。”
魏莲答应一声,把主了门口。魏逢春几步下了月台,侧耳一听,外头云板声声,已经到了二更。按宫里规矩,各处宫门皆已下钥,禁城卫也已换防,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禁城内外是再不准人出入的了。
魏逢春掐了指头算了算,忍不住又微微一笑。要不怎么说是圣明天子呢?这召对的时辰就是选得好,俗话说的好,小夫妻吵架,是床头打床尾和,顾沅就是有天大的气,被皇帝在宫里留一夜,哪还有不消的理?
皇帝并没注意殿外的云板声。她强自让顾沅留了下来,见顾沅又端端正正跪回拜毯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顾沅这样坦荡荡跪在自己面前,那与吕传成亲的传言真假不问可知。她悄悄瞥了一眼顾沅的手,掌心朝下,掌边的伤痕此刻隐没不见,但想起魏逢春的描述,就让皇帝忍不住心疼。
“阿沅,”她将信手拿起的折子放回原处,起身到顾沅面前,俯身拉住她的手,“你的手还要紧不要紧?”
皇帝语气和软之极,再没有一丝先头的矜贵,顾沅抬起头,皇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神里再没一丝审慎冷漠,和之前一样,满满的只有顾沅的身影,让她几乎心软。顾沅心里低叹一声,抽回手,身子向后退了退:“陛下难道不记得君臣之分了么?”
“阿沅。”皇帝重新拉过顾沅的手,见顾沅再次挣开来,索性厚着脸皮继续纠缠,“朕知道朕对不起你。你再,你再等朕三年,朕必定堂堂正正立你为后,好不好?”
依旧是这样信誓旦旦霸道直白,不给自己一丝逃避敷衍的余地,顾沅心里一阵发热,几样滋味一起涌上来,分不出欢喜哀愁。
她已经出了宫,再不是皇帝身边的司寝,只要自己坚持,皇帝也不敢勉强她,只要堂堂正正考中鸾仪科,便可光明正大地在朝中立足,总能凭着能力挣一分前程出来,就是想要青史留名也并非妄想,但若是加上媚主这一样罪过,日后祸福便不可而知了。自己如何,尚可以不顾,可寡母弱弟如今也在身边,倘若也被牵连进来,自己又当如何?
顾沅久久不做声,皇帝慌了神,有生以来第一次六神无主。身居高位,未必就是件好事,比起深宫九重,宫门外的广阔天地里有无数能让顾沅拒绝自己的理由,无论哪一个理由她都想不出回绝的话来。
“阿沅,我只要你一个!”她捧起顾沅的脸,横下心来亲上去,“你也,你也——你也许过我的!”
☆、第69章
皇帝虽然语气是一等一的强硬;动作却是怕伤到顾沅似的小心。
她蜻蜓点水似的在顾沅的唇上一点;见顾沅微微蹙起眉来,第二个吻便转而落在顾沅的脸颊上;在顾沅耳边撒娇似的低声呢喃:“阿沅,我想你。”
老话说的好,英雄难过美人关;对着喜欢的人;总是难免要心软。皇帝这样放□段,顾沅也再绷不住脸,身子向后微微退了退,按住皇帝的手。“臣也,臣也想念陛下。只是臣既然已经出宫,不如就让臣安安分分做个良臣,君臣知遇一场,立后的事,陛下就不必提起了。”
皇帝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慌,紧紧攥住顾沅的手:“阿沅,你不信我?你——不想和我一处?”
“臣若是不想再见陛下,便不会来鸾仪司做书吏了。”顾沅眼睛里没有半分闪躲害怕,“这些日子臣在家里想了许久,陛□系江山社稷,如今又已经亲政,正当励精图治之时,不该为臣这样苦费心思。臣如今已经进了鸾仪司,日后少不得在宫里值宿,陛下若是需要臣时,臣一样可以陪在陛□边——”
她说得心平气和,皇帝的脸却越来越苍白,连呼吸也急促起来:“阿沅!”
“臣这样,一样可以和陛下一处。”顾沅似乎对皇帝的反应有些不解,“当初在慈寿庵里,陛下不是就向臣提过这样的事么?臣如今愿意应下,陛下也可以省下立后的麻烦,岂不是好?”
皇帝被顾沅的话噎得呼吸一滞,脸上*辣的,声音更也没了底气:“当初是我错了。如今,如今我必定不委屈了你。”
“如果臣不觉得委屈呢?”顾沅依旧摇头,“陛下何必一定要立后?”
“你不委屈?”皇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那我替你委屈!”她停了停,声气变得和缓了些,可仍然带着满满的哀伤和难堪,“阿沅,我知道,那时候我没护住你,还对你起了疑心——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我错了,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可是你就,你就这么不肯再信我一次?”
“臣不怨陛下,只是觉得这样臣与陛下皆可两全其美——”
皇帝再听不下去,握着顾沅手腕的力道失了分寸,直到看见顾沅手腕浮起淤痕才醒悟过来,慌忙放手,可看着那道触目的红痕,对上顾沅平静的神色,那些关切的话就都梗在了胸口,心里仿佛被人生生剜了一块似的,疼到了极处,没了辩解的冲动,只剩下万念俱灰的颓然。
“我也早说过,你我之间,不必称君臣,只称你我。”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顾沅,还是那样跪得端端正正,让她挑不出半点毛病,也更是让她心灰意冷,“阿沅,你的两全其美,是对君臣,还是你我?”
皇帝声气里再没了坚持的意气,虚弱无力地让人心疼,顾沅俯□,深深向皇帝叩下头去,不去想皇帝此时的神色,极力维持声音的平静:“陛下天命所在,臣不过一介草民。臣与陛下,从一开始,不就有君臣之分么?”
眼前那双漳绒米珠内造官靴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是皇帝连连后退了几步:“从一开始,就有君臣之分?你原来,你原来就是这么看的?好,好,朕如今,如今知道你的真心话了,朕,朕——”
皇帝突然失声,殿里一阵不祥的沉默,顾沅抬起头,皇帝正立在御案边,仿佛难以支持似的,一手扶着御案,一只手攥着拳头盯着他,眼圈已经红了。
“朕如今才知道,是朕一直唐突了你。”皇帝停下来,转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