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顾沅眉头皱了起来,也不再多说,引着顾沅进了清和殿,茶水房廊下站了个年轻太医,正是这些日子给顾沅请脉的陈端,一头验药一头吩咐几个宫人内侍,抬眼看见顾沅,扭过脸向崔成秀说了几句,崔成秀忙不迭地过来,向着顾沅低眉顺眼地一躬身,“才请了脉,小陈太医说是不妨事,有些虚火,还请女史开解着些。”
顾沅点了点头,远远朝着陈端一揖,沿着石阶上了月台。崔三顺正想跟过去,崔成秀一皱眉,把他拽进拐角值房,小声呵斥,“昏了头了!什么时候,还往上凑!”
“顾女史既然肯进殿,必定就不碍事了,”崔三顺抬眼看了一眼顾沅的背影,“她这时辰还没进膳,小爷必定要赐点心的,先送进去,更显得咱们体贴不是?”
“好小子,肯琢磨差使了!”崔成秀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把,“有出息,往常这么琢磨是不错,可今天和平常不一样,宁可显得笨些,不能聪明错了地方——去吧,今儿晚上我和老魏亲自值班,传话下去,各处都警醒着些!”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扶着值房窗棂向外望,眼看那个身影袅袅婷婷进了殿,崔成秀心底松了一口气,回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是怕了顾沅了。瞧着是个端正文气的小娘子,为人也好说话,怎么做出的却都是捅破天的大事呢?
够的上清和殿里头伺候的,没一个不是人精,顾沅与皇帝的争执,底下的人都有所觉察,虽说上头两位主子都宽厚,宫里头抗旨的事不是没有,可明目张胆地放着皇帝的拦阻不管,直接向太后请命,简直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外臣这么做都是犯忌讳的事,何况是后宫里头?
“佛祖爷爷保佑,可安稳些吧!”他嘟囔一声,瞥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钟,苦哈哈地皱着脸开始盘算,皇帝进膳太少,入浴前总要再进一次点心才成,离皇帝入浴还有大半个时辰,只盼着顾沅能把皇帝哄住,不然明天太后问起来,他就没法交代了!
与他想象的雷霆大怒不同,清和殿里的气氛极平静,皇帝让顾沅起身,赐茶赐座,没事人一样儿和顾沅一起赏鉴那本前朝的笔记,除了脸色略苍白些,连声调似乎都没什么改变。
皇帝若无其事地遮掩,顾沅满心的话就说不出口,陪着皇帝谈论了一会儿,才想转个话头,皇帝已经抢先开口:“这是吕凤呈上来的嫁妆单子,你且看看。”
都说帝后同体,皇帝与皇后日常起居器具,皆与常人不同。故此皇帝娶亲,并不像常人一样由女家陪送嫁妆,而是由内务府操办,既是为了安全稳妥,也是为了不违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皇帝才能不惊动朝臣和顾沅家人,便将大婚的一应事物办得妥妥当当。
“我只知道你不喜铺张,没让他们准备那么多花样。”皇帝的声音平静得过了分,反而显出紧张来,“我也去钦天监问过了,五日后便是吉日,倘若你愿意——”
顾沅把那几张白棉纸单子小心翼翼放回龙案:“出使西洋的使节——”
“如今南方各州屡屡出事,朕心不安。待你我大婚,朕便要南下安抚,至多不过多费十日功夫,你我一起出京,如何?”
“陛下亲政未久,岂可轻易出京?”顾沅蹙起眉来,“何况南巡劳师动众——”
“朕已经想好了,轻车简从,不用仪仗,”皇帝的回答十分爽快,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沿途驻跸,有驿站,有学宫,费不了多少银子,行程也快一些。”
顾沅的眉蹙得更紧:“这样仓促起程,万一御驾白龙鱼服有个闪失,何人能担当得起?”
“各州往来多少传驿快马,官民行商?”皇帝依旧不以为然,“他们去得,朕自然也去得。”
“陛下可曾禀过老娘娘?内阁和鸾仪司各位大人怎么说?”
“朕自有法子让他们答应。”皇帝别过脸去,躲过顾沅的眼睛,“你只说要不要随朕同行!”
顾沅摇了摇头:“臣三日后随使节出使西洋,无论陛下是否南巡,臣都无缘——”
“顾沅!”皇帝第一次对顾沅指名道姓,几乎让顾沅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正对上皇帝阴沉沉的眼睛,“你就这么,这么不待见朕,哪怕去送死,也不肯让朕陪在你身边么!”
“陛下原来是这样想的?!”
“不然你让我如何想?”顾沅的脸沉了下来,皇帝却更觉得委屈,不肯相让地瞪了回去,声音里却已经带出了痛切哽咽,“要不是我,你本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遇到这样的事,那又如何?”
“什么那又如何!这些日子,你这样煎熬,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
“你这是在说什么话!”顾沅脸色愈发不好,言语里也再没了君臣分际,她沉着脸上前一步,抬起手来,皇帝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然而出乎意料的,落在额上的不是一击,而是轻轻一吻,她睁开眼睛,顾沅正一脸怜惜地捧起皇帝的脸,与她额头对着额头,声音也软了下来,“十一娘这是在说什么话?难道十一娘没有陪我一块儿煎熬?”
“我——”
“我吃得少时,十一娘比我吃得更少;我睡得不好时,十一娘比我睡得更迟;每天几次三番的召太医来问,但凡我多吃两口,就去赏做菜的人银子,只要我提一句,第二日那样东西就送到我面前,”顾沅的眼神温柔如水,唇角微微含笑,“倘若这算是煎熬,只怕人人都想这么煎熬了——老实说,我现在不担心那些逍遥散,只担心日后十一娘要把我宠坏了。”
“我——”
“不对,十一娘已经把我宠坏了。”从来没有软语撒娇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人格外的受不住,皇帝脸上一阵发烫,胸口砰砰直跳,口干舌燥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任顾沅说下去,“顾沅此生,只愿十一娘一人,十一娘此生,可否只要顾沅一个?”
“当,当然!”皇帝红着脸,揽紧了顾沅,“我早说过,只要你一个——”
“所以我非得长命百岁,缠着十一娘不可。”都说百炼钢化绕指柔,可谁知道这样绕指柔的情意,却也能让百炼成钢呢?顾沅笑意嫣然,俯身在皇帝胸口轻轻一吻,“京里没有法子,我便去梧州,梧州没有法子,我便去西洋,总能找到法子,好好地回来——”
“我不能跟你去西洋,还不能跟你去梧州?”顾沅的唇舌十分不老实,皇帝脸上热气蒸腾,在一派羞涩火热中,紧紧揽住顾沅,“你这辈子都是我的——”
“顾家没有不负责任的贪花之辈,也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所以十一娘只管待在京里,不必担心——”顾沅抬起头,轻轻抚了抚皇帝汗湿的脸,声音斩钉截铁,“我既然要了你,便绝不会抛下你一人。”
☆、第84章
眼看诸事具备,出使名单第二日明发邸报,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顾沅的名字按官职排在十七;安的是随团文书的活计,位置中规中矩并不扎眼;却暗地里在各处掀起一场小小的喧嚷。
内阁终归不是摆设;内务府和礼部的小动作也有所觉察,只是几下不轻不重的施为都被皇帝挡了下来,索性攒足了力气,只待皇帝颁旨,便要与御史台一起联名谏阻,拼着几把老骨头一起辞官,也决不能让皇帝重蹈太/祖皇帝的覆辙。然而顾沅出使西洋的旨意一出;一干臣子都傻了眼——使节出行在即;大婚是赶不及了,这也倒罢了;这一次出使非比往常;万水千山跋涉,没有三年两载功夫不成;怎么看都是个磨人的差使;有谁会派枕边人出这样的长差?
京里头人耳目灵通的不少,立时流言纷纷。只是多半都觉得是皇帝喜新厌旧,想要换一换口味,少有几个猜测皇帝别有用意,但只仔细一想,便都又被自己驳了回去——给近臣攒资历,多半都是寻些轻巧丰厚的美差,哪里会选这样远涉重洋又没什么赚头的苦差使?
这一件事还没能平息,皇帝第二道旨意又下:因为事涉宫闱,恭王府的案子详情并未宣扬,朝廷只明发旨意以结交外臣行为不轨的罪名将恭王世子永远幽禁,一干从犯皆斩,其余者不问,这样不事株连的作风,固然让人松了一口气,却又让人猜测得更加匪夷所思起来——既然株连的不多,便不是谋逆的大案,可堂堂藩王世子,平日里又名声甚好,除了谋逆,怎样结交外臣,才能算是行为不轨呢?有心人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一个年轻好文的藩王世子,一个年少同样好文的鸾仪司近臣,同样莫名其妙地被皇帝重罚,流言立时就变了调,串成了好事者们津津乐道的小调。
吕传和其他无辜被牵连的官员们一样,暂时都没了差使,每日在侍卫衙门里坐冷板凳,这样的流言也听得分外多,忧心忡忡之余,却不能替顾沅分辩一句,只能憋着闷气喝闷酒。
他和许汐一样,都有心瞒着顾母和顾洋,是以在顾家走动时,都言语如常,一字也不涉及,不意这一日下值到了顾家,才把着手教顾洋写了两个字,就见顾母进门,放下才买的菜肉,过来看了一眼顾洋的大字,却向着吕传道:“听说阿沅得罪了陛下,被贬到西洋去了?”
吕传一噎,借着咳嗽的功夫,转脸去看随顾母一同出门的许汐,见后者也是神色狼狈,猜想必定是顾母在街上听到了什么风声,便温言安慰:“阿沅实是要出使西洋,只是该不是得罪了陛下,使节里领头的就是北王,堂堂副宗正,想来是陛下对此十分重视,才派了阿沅。”
只是他虽如此说,自己心中也并不信服,眼见顾母脸色疑色更浓,正在想措辞,忽听院外叩门声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抢先出了房门。
门外却是顾沅,许久不见,瞧着比当初略瘦了些,脸色也苍白了些,精神却很好,唇角微微含笑,穿着青绸长衣,乍一看就像是寻常赶考的女士子,身边站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模样长得极好不说,通身别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派,一样穿着青长衣,腰间丝绦挂着块白玉,与顾沅携手而立,神色极是亲密。吕传心底一震,定了定神,见顾沅安之若素,皇帝却悄悄放了手,脸上带出些羞涩紧张来,不由得五味杂陈,苦笑着故作不知,向着顾沅道:“阿沅,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
“我和阿沅一样在鸾仪司里当差,称一声十一娘就是了。”皇帝虽然知道吕传这个名字,对其人却没什么印象,这一回才是头一次正眼打量,只觉他模样气质虽然不差,却也不是十分出挑,举止颇为稳重,倒像是个可托付的人物,轻轻点了点头,旁边崔成秀眼明手快,见吕传还有些发怔,抢先推开门,朝站在房门前的顾母深深打了一躬:“小人给太夫人问安。”
太监的公鸭嗓是掩不住的,加上吕传如临大敌的紧张神色,除了尚在懵懂的顾洋,其他人瞬间都明白了来人的身份。许汐擎着手里的书,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看着顾母神色不变,只按着寻常礼数招呼,又不由自主地掐了自己一把,向着才进门的吕传低声嘟囔:“难,难道这十一娘她真的——?”
“是真的。”吕传看着与顾母相谈甚欢的皇帝语气凝重地轻声回答。无论怎么装成是寻常同僚的模样,皇帝与顾沅之间的亲厚默契瞒不住人,顾沅在顾母面前对皇帝隐隐的维护和紧张一样瞒不住人,顾沅一直没有被正式册封,他侥幸了许久,奢望了许久,可现实从来没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