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别光看好笑啊,可有用呢。”楚离说,“同时要气沉丹田,气随意走,意顺行动。运气自如。”
拓跋迪神色陡变。她仔细打量楚离动作,眸色越来越紧。楚离耍的这套东西,虽然看起来滑稽可笑,但是动作轻灵,举重若轻,四肢百骸乃至肌体内气皆有顾及,俨然一套极妙的功法。拓跋迪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师父教的?”
“嗯啊,”楚离动作不停,忽然道,“公主公主,现在别跟我说话好吗?师父说,锻炼身体的时候气不能断,心要静,气要平顺,一气呵成才好。不然还不如不做。”
拓跋迪不作声了。
待楚离一套动作耍完,已是满身细汗。她双手内合,缓缓收至丹田,敛了最后一口气,才道,“好啦。”
“你师父还教了你什么?”拓跋迪似是不经意地跟她闲聊。
“好像也没什么,”楚离皱眉想了想,“师父他老人家不怎么有时间在家,平时家里只有我和师姐。就只教了这套吐纳养身的功夫,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我看着有的不好做,就自己照着百步汗戏改了改,好像也没大碍。”
楚离还在凝眉细思,拓跋迪忽然屈伸上前,动作极快,一记手刀劈至楚离面前,楚离睁大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脖颈挨她一劈,便一声痛呼。还没回神呢,拓跋迪玉手翻转,猛然用力,骨节袭向楚离咽喉。楚离大惊,“公主!”
指节停在楚离咽喉处,拓跋迪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你不会武功?”
“……”楚离疼得直冒冷汗,“当然不会!我刚刚那只是锻炼身体的小动作而已,我和师姐都会,又不是你们这样的功夫,嘶——”疼死了。
拓跋迪皱眉看了她半晌,忽然搭上她脉搏,果然见她体内无半点内力。这才撇撇嘴,“起来吧,外面还等着你呢。”又补充一句,“输了可要没命的。”
“……”
☆、第14章 【钗头凤】14
这是一场官方举办的大型口水战。
吵架吵不赢就要死翘翘,楚离想,为什么她总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赶鸭子上架,她没得选择,不得不战战兢兢上了台。
这个十丈圆台,以楚离为中心,依次向两边散开,左右各坐十人。楚离一眼望过去,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即使稍微年轻点的,也至少四五十岁。她心里就更没底了。
遥想当初跟她爹楚谦一起去清谈,那些人也不过就是三四十岁年纪,那时候楚离小,耳濡目染地听了许多机巧。后来她家破人亡跟了师父成公,成公交游广阔,家里经常来一些不知姓名的人,楚离和她师姐也在一旁默默听他们聊天。
那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了。
如果说当初听楚谦和那群人清谈,楚离觉得他们是扯淡,那么听成公和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人谈话,会让人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后来楚离也会跟他们有的没的说上两句,次次都被驳得心服口服,哪里像当初她能把她爹楚谦说哭那样。最关键的是,那些让楚离深感敬佩也次次败北的人……都是些不知年岁的老人,脾气秉性各异,心胸豁达,为人谦和,可他们总是笑眯眯地几句话就让人无话可说,只能细细思量。
所以,现在楚离一见着台上这么多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就犯怵。倘若平时她定会欣喜万分,可现在是要跟他们论道,占不了上风就要丢命……这就令人欢喜不起来了。她一直觉得,对那些时不时和成公来家里的人,自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哪敢造次。这回倒好,对面这么多老人家……楚离觉得自己死定了。
拓跋迪坐在楚离身后,令人依次介绍台上的人,楚离默默听着,愈发心里没底。她不由得向上谷公主投出祈求的神色,拓跋迪一怔,竟转过头去不看她。楚离心里一凉,便知道此次再无回旋余地。
人被逼到绝境,反而坦然了。楚离垂眸坐着,听到有人发问,“何为道?”
她抬眸望去,是正对着她的一个老人,腰间一壶酒,笑眯眯地看着她。楚离一看到那笑,就心里直打鼓。她深深记得,当初在上洛郡的那些老人家,也都是这样笑眯眯地就让她次次臣服钦佩。楚离半点不敢放松,凝神答,“恒常为道。”
“何为恒常?”
“永久的变即是不变,此为常。”
“常道何存?”
“道在天。在地。在屎溺。”楚离说着,看到群情哗然,吵吵嚷嚷,半晌直到旁边士兵击鼓警示才安静下来,楚离接着说,“道无高下,在可道处。”
“姑娘是说,不可道者无道?”
楚离不抬头,她不去看那些人,也不知道谁在发问,她凝神在自己的思绪里,理清情绪保持思路顺畅,“无不可道者。是言不能尽其意,非不可道也。”
……
一番又一番唇枪舌战,日头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很快夜幕降临,上谷公主令人举起了火把。台上被火光照耀,烛火明处,映出楚离和又左右各十人的脸庞。
楚离突然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不知道是那些人有所保留还是怎么回事,初七这天的辩法楚离应对的很轻松。夜幕深沉,各人散去,次日便是腊祭日。日头初升时,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前来祭天。
令楚离惊诧地是,拓跋焘亲自请她为上席,为祭祀开示。这个举动无疑于宣告天下,她已然是国师。
楚离又不能拒绝。她不觉看向拓跋焘,却正迎上这个英武硬气的皇帝带笑的眼神,那眼神甚是温和,让楚离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她还记得初见拓跋焘时,他那个让人摸不透的凌厉眼神,至今想起仍然让楚离脊梁骨发冷。
右首第三就是崔浩。崔大人一身白袍,衣袂飘飘,宛若仙人临世。楚离看他时,他正面色凝重地跟着拓跋焘行礼。似是感觉到楚离的目光,他忽而微微转头,看了楚离一眼。楚离一惊,那眼中竟似悲悯,然而转瞬即逝。楚离以为自己眼花了。
难道是因为知道输了就会死吗?楚离突然觉得,这个崔大人也没有那么讨厌嘛。至少在这群视下层百姓人命如草芥的世族大家中,还有人能够看到如她楚离这些“贱民”的性命。
皇族祭祀带来了大批僧侣。不知道是不是楚离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为首的几个僧人看她的眼神甚是不善。
眼见着一天即过,楚离原以为这个什么辩法说不定可以就此画上句号。好歹到现在她没被问倒也没被驳倒,然而不料,情势陡变。
第三天,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亲自坐镇,在此听法。
楚离这心里才稍有安定,谁料就从皇帝坐镇开始,她开始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
“施主师从何人?”
“既无贤师,以何谈佛论道?”
“施主年纪轻轻,少不更事,如何知世事常理?”
“少知寡闻,何德堪当国师?”
……
渐渐就演变为更直白的攻击。
“无知弱女,识得几个字,断得几篇文,便不知天高地厚,施主岂不羞?”
“我佛慈悲,施主当迷途知返,勿一错再错,否则当入无间地狱。”
“女身污秽,当虔敬侍夫持家以净身,施主既非道非佛非出家人,如何敢发妄议?”
问题开始一个比一个尖锐。楚离渐渐握紧双手,听他们冠冕堂皇实则荒唐的追责,不由得心中积攒了些许悲愤和怒气。她咬唇不语,静听台上僧侣责难。
底下数千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僧侣、道士,也开始窃窃私语。场面渐渐有些失控,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势单力薄的楚离。
那些人蓄势待发,似乎只要楚离开了口,便要被众人口诛笔伐而亡。
上谷公主拓跋迪默默看着,目光不曾离开半分。手心渐渐紧握,竟细细密密的握出湿漉漉的汗来。上谷公主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楚离孤身一人坐在台上,好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周围尽是伤人利箭,所有的攻击都密密麻麻地涌向她。而这“所有”中,包括她上谷公主。拓跋迪几乎按耐不住,想要冲上台去,把楚离带走。可是,她不能。她十分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能。事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倘若楚离被打倒,这个场面无法收场,那就只能以楚离的死来结束这一切。更何况,对于上谷公主来说,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从来不是一回事。
皇帝拓跋焘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举盏品茗。似是不经意地扫了拓跋迪一眼,那一眼让拓跋迪心中森寒,稳稳地坐在了原处。
崔浩眼神望向楚离,眉头紧皱。半晌,她惋惜的摇摇头,似乎已经看到了楚离的结局。
耳边是铺天盖地的责难,嗡嗡嗡,嗡嗡嗡,吵得楚离渐渐压不住怒气。她并非怕,而是烦。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善意或者恶意或者奚落或者看笑话的眼睛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
仿佛旋起了一阵风,湮灭了所有的话语。她抬起头,神色自如。注视着黑压压看不见尽头的百姓,扫过高坐上端的皇族和百官,再掠过左右各人,场中竟随着她的站立和静默而渐渐安静下来。
她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站着,迎风而立,羸弱的身姿在峰顶显得那么渺小,却又不可撼动。
上谷公主眼睛一亮,连拓跋焘都停下了手上茶盏。
崔浩眯了眯眼睛,喃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好。”
耳边顿时清静下来。楚离气沉丹田,朗声道,“英雄不问出处。你们佛说众生平等,诸法空相,可我听诸位高僧诘问半天,却问的尽是虚相。民女不才,敢问各位,何为众生平等,何谓诸法空相?又何以诸位出家之人,尽沦入世俗之见?”
她运气于内,清朗的声音遍传整个山头,顿时震慑住了众人。可楚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声音会这么大,她只知道,她想要用时,便能自如取用。
半天,竟没人回答她。
“见性成佛,人心自运。诸位岂不知,人人皆有佛性,天地万物皆可为师,便有这悟性,有此大愿,何须以某一人为师?”楚离卖了个破绽,很快有人答她,“众生平等,是谓人人皆可入我佛门。但入我门者,当潜心修持,以上师为指引。又诸法空相,人世间本是苦海无边,一切都是虚相,无上师引导,何能辨识虚妄得见真我如来?”
楚离笑了。
“既然人人皆可入佛门,那么,诸位大师何以责难我女子之身悟不得般若智慧?诸法空相,佛门中讲,凡从虚幻的世间所得皆为惑智,唯有摒弃万物,静修于己,才能至真如彼岸,那么何以说我年纪小,少不更事便不能求到真谛?”
“佛说苦集灭道,苦谛为先,一切现实的苦难和它产生的根源都是虚幻的,当戒定慧克服贪嗔痴,洞察虚幻,跳出苦海,涅槃得道。既然一切都是虚幻,诸位责难民女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15章 【钗头凤】15
她字字铿锵,局势开始逆转。
“民女再问,缘起性空,何谓空?”
终于有人回答,“空即是虚,就是无。”
楚离低眸勾唇。她敛了神色,望着那僧人问,“敢问大师是本无派,还是般若空宗?亦或是别的派别?”
那人答,“贫僧心无宗。心如太虚,不滞于物。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
“那万物,到底是有还是无呢?”楚离眸中笑意愈发明显。她曾经和到家中做客的一个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