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佣人们已经离开,我鼓起勇气,轻声轻脚来到那扇房门前。
这一次,我终于听清了他们的谈话。
然而…现在想来,假如那时我没有听到的话会不会更好…
原来,这把漏洞百出的小提琴是父亲众多作品中罕见的拙作。
也正是因为父亲疏于保养,他才没有发现那条琴弦存在着断裂的征兆。
我不明白,这样的错误是那么的稀松平常不是吗?
为什么她会那么生气…
她在不断地指责父亲,甚至…
我想我不能再听她说下去了…她居然骂父亲是一个只会喝酒的废物!
她把父亲说得一文不值,全盘否定了父亲手艺。
我想进去提父亲抱不平。然而,她!
“如果你已经失去了那些手工技术,我想我不会再留着你了。你明白吗?洛克斯坦纳。我爱的是,你的技术。我在结婚前就已经告诉过你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我不懂,难道她不是单纯的喜欢父亲才和他结婚的吗?!
说着什么只看中父亲的手艺…那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把父亲最自豪的东西说得那么不堪!
我生气地转动了门把,门就这么被粗暴地打开了。
房间里,我看到了托维小姐因为生气而表情扭曲的脸。还有,父亲那眉头紧锁的样子。
“我认为您说得不对!父亲,父亲他…”
“你的父亲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了丑,我损失的颜面,谁来挽回?”
“颜面…?”
“你们现在享受到的东西,全是因为我。否则,你认为谁会因为你们这样的小人物而做出那么多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她说的不错。如今的我们必须靠托维小姐才能继续过着不必每个月都担心生计的生活。
但是…就因为在今晚的宴会出了丑,她就那么生气吗?
“我…”
“够了凯伦!我刚才让你回房,你没听到吗?”
就连父亲也…我可是在替他说话啊!他难道不生气吗!
我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用力转动抓紧的门把,愤然而去。
自那晚后,虽然托维小姐面对我还是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但比起我来,她对父亲的态度却是渐渐冷淡了许多。
她开始劝父亲戒酒,并断绝了父亲一切酒精的来源。
然而,作为父亲生活中唯一的爱好,没有了酒类,父亲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从前的父亲完全能够凭自己的收入买酒。反观现在,就如同被捆绑了双手般,父亲连买酒的能力都没有了。
每天的生活还在持续下去。可笑的是,在十岁那年,我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变故。
父亲去世了。
我早就忘记了父亲死的那天我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太过悲伤的事情,我总不愿意想起。那样只会让我无法保持冷静而已。
在医院里,我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
他浑身都湿透了。嘴唇泛着渗人的惨白,手脚冰冷。
听医生说,他是在河里被人发现的。被发现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不过经过法医鉴定,父亲的体内还残留着大量的酒精。想来是喝醉了,所以才不小心跌落河中淹死的吧。
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是改不了他的臭毛病。
在家中,托维小姐不允许他再喝个烂醉,他便会带着钱出门去酒吧喝个痛快。
一次,两次,被托维小姐派人带回来时,甚至会吐得满地。
渐渐的,托维小姐也不会再管他。直到今天…他却因为自己造的孽,死于非命。
这样的父亲,我想恨他。
我真的想恨他。
被自己的妻子骂得一文不值,却不打算离开她。
明明有手有脚,却愿意当个窝囊废,荒废了全部的手艺…
他到底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啊!
我好想再一次问他…可是,已经没人能够给我答案了。
父亲的葬礼,只有我和托维小姐两个人。
我想,这是她身为父亲的合法妻子,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尽管那天她带着墨镜,我却能感受到,她憔悴了许多。
看到她因为父亲的死而感到悲伤的样子时,我能够确定的是,她并非对父亲一丝爱意也没有。
她曾为了父亲做了那么多,就算父亲变成了那样的醉鬼,她却没有提出离婚二字。
然而,那时的我又怎会明白那么多。
我开始变得想逃离她,逃离一切。我想为自己,为死去的父亲,做下一个决定。
不久,升学问题摆在我的面前。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我知道,以她的能力,决定能够替我选择一所好的私立学校。
但是,我不会顺从她的意思。
当我将已经填好的学校申请表交给托维小姐时,她有些诧异。
是在诧异自己没有经过她的决定就擅自选择了学校吗?
既然是自己作决定,为什么要经过她的同意?
“我认为你应该选择更好的学校。虽然,这所学校的评价也不错,但是,我想你应该能有更好的选择。”
我没有选择她所认为好的那些学校,而是选择了一所相对中等的私立女子学校。
学校位于伦敦东部,距离市中心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然而,我能够凭自己的实力考取特优生从而免去学费,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继续劝说着让我改变决定。当然,我怎么会听她说的那些话。
我承认,假如那时的我听从了她的建议,或许…很多事情就会改变了。
然而,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我成功按照自己的意愿上了那所学校。寄宿制的生活,是我开始独立的第一步。
她每个月都会给我生活费。这一点,我还是非常感激她的。
除此以外,她的一切,我都无暇关心。
作为继母,她已经为我做得够多的了。我不想再多亏欠她,我想独立。
回想起来,我的学生生涯好像有些过于枯燥。
原本便处于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在那些贵族子弟面前,我无法放松警惕。
朋友之类的,当然少得可怜。
当第一年的课程全部结束,趁着暑假放假的时间,我回了家。期间,我甚至连一个电话也不曾打回家。
我害怕托维小姐向我追问我在学校的情况。
我不能告诉她,我没有朋友,我只知道一味的学习,好对得起她每月给我的生活费。
我更不能告诉她…我只会报喜而不报忧。如果不这样,我是不是会遭到她的责骂,就像她骂父亲时的那样。
好在,那一次回家,我发现,原本在父亲房里的东西还像我走时那样,没有一点变化。
工具还好好地摆在橱里。还有那剩下的材料也是。
而她,也变了好多。
听佣人说,自父亲死后,她不再演奏小提琴。而父亲留下的小提琴,她也不再使用,好好将它们收了起来。
我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触景生情,这也在所难免。
每天看到她时,我的目光总是不能自然地直视着她的双眼。
我也变得不同了。小时候的我只会跟在她的身后,仰视着她。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偷偷闹着名为独立的家庭革命。
假期很长,我却不愿意在家里多呆。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够去哪里。
我很想痛痛快快和小伙伴们大玩一场,来一场没有终点的冒险。
终于有一天,我的愿望被上帝所倾听。
托维小姐,她要从这里离开。
她亲口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不知该作何表情。
是该高兴不是吗?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可是,她的离开却也只是暂时的。
她的父亲,也就是该称之为我的外公的人,已经病入膏肓。
她不得不在那里暂住很长一段时间,来尽作为子女的孝道。
原来她有亲人…这是令我所意外的。
说起来,我从没有当面询问过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我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些空闲时间。就连父亲也不会告诉我的事情,我没有必要知道。
然而,更让我所吃惊的是,托维小姐的一切财产,竟然真的不是从天而降。
她从不工作,生活随心所欲。甚至连婚姻,也能由自己做主。
难道这些都是错觉吗?
那一次,我出于好奇,把心中的疑问问了个遍。
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你为什么要和父亲结婚?你…
我只能问一些对她而言相当粗俗的问题。就像一个学生,傻傻地向老师询问一加二等于几这样的幼稚问题。
或许,我的继母太过神秘。她的出现不能用从天而降来形容,但,她却拯救了我。
这样的女人,难道不值得我好奇吗?
正如她所说,她的父亲,身份并不简单。
能支持托维小姐如此生活的,假如没有过人的背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的父亲,原来是一名军人。因为战功的关系,退伍后享受到了极好的待遇。
这栋房子,还有他的父亲所居住的房子,都是那些待遇中的一部分。
不仅是那些财产,名声,社会地位,这些我所看不到的东西,都是托维小姐与生俱来的。
至于她的婚姻…
虽然她曾非常直白地向父亲袒露心声,可是,仔细想来,这段婚姻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难道,真的有人会傻到嫁给一个没钱又带着一个孩子的男人吗?
只是因为单纯的喜欢他的手艺,就和他结婚…
我找不到父亲身上有任何能够和她相配的地方。假如不是因为父亲的死,他们的婚姻将会走到何种地步,我想,我甚至只能猜测那将不可能会是一个好结局。
父亲的为人,作为女儿的我最有资格说。他绝不是个喜欢依靠女人的男人。但,即便如此,即便他还活着,却还是无法摆脱得了托维小姐的庇荫。
几年的优越生活,父亲他已经丧失了养活自己的能力。
“这几年以来,我用过的小提琴,大部分都是洛克制作的。只有他做的小提琴,我才能感受到一些其他工匠身上没有的感情。”
托维小姐的表情有些令我难以捉摸。
一说起父亲事,她好像总是很愿意和我多分享一些。有些事情,即使是我,也从不知晓。
父亲说过,每一把小提琴的诞生都是充满着爱意的。
自己亲手把一块块木板拼接涂装,装弦调音,每一步仔细地调整,像是培养一个孩子般将它制作成型。
那是比起用冰冷的机器做出来的工业品强上百倍的作品。
“那您为什么要那样贬低父亲…”
也许,正是经历了这些岁月,我想我现在可以理解托维小姐那时忽如其来的愤怒。
长期酗酒的男人,变成了没有出息的废人。连我这个女儿都看不下去,作为妻子,难道不该恨吗?
何止是恨!假如不是父亲,换成其他人,就算不理夫妻情义将他扫地出门也不会有任何愧疚。
“除了那样做,我根本找不到能让他醒悟的办法!”
一说起当晚的事,托维小姐也越发激动起来。她不禁扶额,脸上满是无奈。
“这桩婚事,是我擅自做的决定…包括我的父亲,他根本不同意我和洛克的婚姻。”
“但,我不想被父亲看作是婚姻的失败者。我想告诉他,和你父亲在一起,我同样会过得很好。”
这自然在情理之中,我默默地想。不如说,无视了自己父亲的建议而做了那样的决定,那真才是愚蠢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