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是不是该随他去了,反而更干净一点……”池砚大笑,笑的极其放肆,仿佛这些时日来的苦难折磨,尽付这一笑中。欢喜的,忧愁的,抑郁的,悲恸的,哀伤的,迷惘的,统统笑了出来,郁结成块的心思抽丝剥茧地化作笑声,只留心底一片清明。
笑着笑着眼泪滑出眼角,被压下去的淤血又喷出来,应梓中用帕子给他擦拭,浸透了,也止不住。
“不必费事了……”池砚懒懒地推开送到唇边的药碗,冷冷道:“够了……我喝够了,受够了,也活够了……”
他疲惫地打个呵欠,掀起眼皮,扫过应梓中与齐铭远,沾满血的唇角勾出一抹甜美的笑意。他启唇,似超脱了一般,放下了许多重担,幽幽道:“不见。”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
池砚死了。
蜷缩在怀里的躯体渐渐失去温度,留在唇下的血渍渐渐暗红,唯有一张安详,噙着笑意的脸,宛如生时。
应梓中不可置信地抱着他,僵直着手掌抚摸池砚的脸,那里触手冰凉,细腻柔软的皮肉带着毫无生气的触觉,阴煞煞地沁上掌心,应梓中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触电一般将池砚的尸体推到一旁,恶狠狠地瞪着齐铭远,一字一句道:“你竟还下得了手!”
齐铭远蹲下身,把池砚抱到床上,如照料活人一般,拧了手帕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渍泪痕,然后以指为梳,细细理顺那头因病而枯槁的长发,在手腕上绕出一个髻。
自从病了,池砚一直散着发。他还不到及冠年纪,每每是一条发带扎住了事,齐铭远往脑后抽出一根象牙簪子,别在发上。
少了那些污物,池砚卧在枕间,只是脸上失了血色,倒是比病着的时候显得更清丽。
齐铭远平生第一次这样打量他,从额角发梢到鼻尖唇线,而后是绵延至衣襟下的下颌曲线。这样年龄的死去,算是夭折。从来好物不长久,在烟花之地摸爬滚打的齐铭远早已深知这一道理,竟然显得平静许多。
他做完清理,俯身凑近池砚的唇,轻轻碰了一下。还待再亲,却被身后一股大力扯开,接着五指紧紧扼住了脖子。
齐铭远淡淡浮起一层冷笑,抬眼看着已入半疯之态的应梓中,张口要说话,却被指头掐入喉头,难过得舌头都吐了出来。不消几时,齐铭远的脸色已经憋红,只能吐着嫣红的舌尖,翻着白眼,一双手扒着应梓中的手臂,却不是挣扎,人虽然难过,但并无反抗之意。
指头间勒出了血印,应梓中两眼都现出红丝,嗜血之心大起,手上力气只要再加一二分,这齐铭远就要被他活生生掐断喉管。
齐铭远嘲讽的笑刺痛了他,极度的愤懑悲痛之余,一丝清明也在这刺痛下悄悄回来。就算他掐死了齐铭远,那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他应梓中如何能逆行天命!
他渐渐松开指头,齐铭远身子一软,歪在地上,两手捂着脖子直喘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也不站起来,从容地从袖中抽出手巾,一面擦拭颈子上被掐出的血,一面冷嘲道:“人都死了,才有这股子狠劲,你早做什么去了?”
应梓中眉头挑挑,戾气更甚,似困兽一般逼近,居高俯视齐铭远:“你还有脸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
齐铭远嘿嘿笑了,渐渐笑的开怀,最后仰头大笑,眼角都沁出了水痕,笑声中带了哭腔,抬着右手指向应梓中,笑不成声。
“池砚死在你手上,你还笑!”应梓中恼火之极,拎起他的衣襟反手便是两巴掌,打得齐铭远唇角立刻破裂出血,头歪向一侧,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往地上啐了一口血。齐铭远扬起一双狐眼,咬牙切齿道:“是我杀的如何!你知道心疼了是吧!心疼了?这么容易就心疼了?呵呵呵呵……姓应的……你活该报应!你可知……我是多想亲手将你挫骨扬灰,剥皮拆骨!”齐铭远狰狞了脸,逼近应梓中,应梓中竟被他反推了一步。
“池砚在床上的滋味如何?应大人是否夜夜春宵,欲罢不能,恨不得死在他身上?是不是,身子都虚了,可还是要不够,只要沾上池砚,就只想着那档子事?”齐铭远诡异一笑,压低了声音,魅惑问道:“大人……您艳福可是尝够了吧?”
应梓中已然猜到一二,眯起双眼:“果真是你在搞鬼……”
齐铭远却笑着摇头:“这个法子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原先只盼着池砚能一刀砍了你……没想到,有人比我想得更毒,居然把东篱下的老东西也使了出来。”齐铭远瞥了一眼桌上的药方,道:“不知是那位大夫,竟然看得出你中毒了,着实了不得,可惜啊,没有解药,也是白搭,只能拖下去而已……”
应梓中脸色煞白:“那池砚……”
“大人,你还记得朱颜杀吗?”
齐铭远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托着一枚破碎的朱颜杀残片,红艳艳的在白玉似的掌心里,恰似一抹朱砂。
应梓中如何不记得……他买下承想时,银两不够,不得已拿了许多金银细软凑数,却独独留下一枚朱颜杀给了承想,承想却嫌弃这东西女气不肯戴,后来被迫着戴上了,也不许脱下来,承想至死,手腕上也戴着它。
后来池砚告知他,朱颜杀被他摔碎了,居然也没有太过生气,只是有些许遗憾罢了,再后来,今日再睹旧物,那红艳的色彩,生生扎痛了他的眼睛,点点恍似鲜血,只是,它是冰冷的,没有暖意的冰冷的玉石。
“你……”应梓中忽然记得了那日,应梓林送来的朱颜杀,被池砚又摔了一次,然后扎了满手的鲜血。
“你下毒!”应梓中与老太医的话一对应,顿时恍然,很多事情一下子串起来,豁然开朗。
“呵……是又如何……”齐铭远冷冷地笑:“我下毒怎样?”
“你真的不知,他!”应梓中指向池砚,声音中充满悲愤与酸楚:“他……至死,都想着你,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齐铭远神色一动,眼瞳深处闪过一丝悲恸,却还是瞥过一旁,道:“我的心早就死了,自身难保的人,怎么还能顾得上他!”
应梓中被噎回去,似是从不认识齐铭远一般,恨意袭上心头,猛地扑住他,癫狂了似的质问道:“你好狠的人!当初做了那种事,你我都逃不了老天的惩处,你却为何偏偏都推到我身上!家破,人亡,托你的福,我都算占全了,哈哈哈哈哈哈,我应梓中从未想过,原来,原来我一颗心碎一次还不够,今日还要被你再砸一回!”他狰狞了眉目,揪起齐铭远的衣襟,将他提的双脚离地。
“你还要什么,啊?说啊!一股脑报复完了,还省得你麻烦!说啊!”
齐铭远垂下眼帘,并不看向应梓中,只是轻声道:“这样,便足够了……”
应梓中两手一松,踉跄几步到床前,紧紧搂住池砚已经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想他应梓中此生,何曾有过这般悲痛欲绝!他哀,哀佳人已逝,难以追回,他恨,恨造化弄人,转眼空妄,他怒,怒己无能,不掌命轮,他怨,真真的应了那句孤家寡人的谶言,无力回天。
前路何处是归途,后路已断无觅处,他眼前荒唐地出现了初见时的承想,笑靥如花,顾盼生辉,虽然那眼睛瞧着的不是自己,可不可遮挡的光辉还是突破一切落到自己身上,霎时一颗沉寂了十几年的心便躁动了,蓬勃而出,犹如东海波涛肆虐。
可是不过一转眼,承想已化作满地鲜血,一团烈火,还有一抔骨灰,残忍地从眼前一丝一缕消失不见,这个世上好像并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他或者,是如此,死了,也不过尔尔。而后,承想模糊不见了,再也追寻不到,另一个少年出现在他眼前,宛然的眉目,却有不一样的根骨。这样的一个人,活生生的,不是那个幻影,他可以摸,可以碰,可以说笑,午夜梦回时,怀里不是空落落的,而是有他浅浅的呼吸,听在耳里,莫名的心安。
池砚轻声念“长相思,在长安”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微微仰着头,问道:“相思必然长安吗?”自己是怎么答的呢?
“若长安,必相思。”
如今,你已长眠于另一方,徒留我一人在此……
应梓中忽然站起身,对着窗外皑皑白雪笑了笑,温柔地凑到池砚耳边,轻声道:“我带你去堆雪球,好不好?”他小心地用斗篷裹好池砚,横抱起。
“你不能带他走!”齐铭远拉住他,急匆匆道:“你要做什么!”
“我答应他,要一起堆雪球,还有出去走走……万一雪化了……”应梓中低头蹭蹭池砚冰冷的面颊,道:“他是会耍小性子的。”
这神态,倒似是疯癫了一般,眼神带些迷茫,慢慢的柔情化在这张素来冷硬的脸上,煞是古怪。
齐铭远心底蓦地软了,喃喃道:“够了……真的够了……”他抓住应梓中的手臂,摇晃道:“你醒一醒,池砚已经死了,你还抱着他做什么!”
“死……死了吗……”应梓中愣愣地看着前方,摇头道:“不……怎么会死呢,他们怎么一个个的都死了……还有谁活着,难道,我也死了吗?”
齐铭远从他怀里想把池砚抱出来,可是应梓中力气甚大,惹恼了他,直接将齐铭远推倒在地上。
“你又想把他要回去烧吗?不行……绝对不行……”应梓中露出惶恐的神色:“你连他的一把骨灰都不肯留给我,休想!”
齐铭远厉声道:“难不成,你也不让他安宁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让他安宁……齐铭远,你当真以为,你是大理寺卿,可以给我扣上什么罪名吗?你还有脸面,九泉之下再见他!”应梓中状似癫狂,将怀里的躯体搂紧了,跌跌撞撞创出门,把池砚背在背上,然后双手刨撅着厚厚的积雪,一把一把地按成一团。
齐铭远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那一条半人命,跪在地上许久,才觉察到膝盖下咯到什么东西,皮肉已经出了血,痛彻心骨。
他懒得动弹,抬起一点,伸手下去摸,一截冷硬的东西就被压在下面。
不必多看,齐铭远把这东西珍而重之地藏进怀里。
朱颜杀,杀了多少朱颜……真是不枉你这名字了。
这些年的积怨,一夕之间报的干净,本应是大快人心,可齐铭远却怎样也笑不出。
他冷着心肠,过了这些个春夏秋冬,却只能察觉冬之凛冽,秋之萧瑟,万物凋零,白云苍狗,如此美好光景,尽皆埋葬与尘埃之下,蹉跎了岁月,消磨了性情,茫茫人世本就凄惨得可怜,他更是活在阴暗井下,即便是有暖意光亮透过来,也避得远远的。
对池砚,能说没有心动吗?那……他那些怜惜,到底算什么……那,他对承想的一番情意,又置于何处……
耳畔是雪沙啦的声响,那两个在雪地里的人,一个无辜,一个伤极,说是累累罪恶,说到底,最错的那个,大概是自己啊……
齐铭远爬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也不顾腿上伤口刺痛,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只见应家的下人都被他们主子的样子吓坏了,噤若寒蝉,有大着胆子过去劝阻的,都被斥退,几个钉子碰下来,就再也无人愿前去尝试……只得远远看着干着急。
齐铭远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出意外地被管家拦住,道:“你就这么走?!”
齐铭远淡淡道:“你也看到了,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