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克缓缓抬起头,他浑身都湿透了,淌下的水在脚边聚集成一个小水坑,脸色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也不知他在屋檐下已经站了多久。
是出什么事了吗?
霍克特直觉有些不对,却没有问,他让伦克进来,并让他去洗了个热水澡。经过热水的蒸腾,从浴室里出来的伦克恢复了血色,脸色好看不少,他没有说话,沉默的坐在椅子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外面,雨越下越大,天际隐隐划过闪电。
“你怎么回来的?”霍克特半坐在窗台上,雨水打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如同一层雨幕。
他们原先说好,伦克要回来时预先发信号给他,霍克特开车去接。不单是返回路上几小时车程的事,更主要的是地下暗河那一段,没有霍克特在旁边,伦克是很难平安一人归来的。
伦克一愣,像是才回过神来。
“我……安排了人,直接从国境开车偷渡回来的。”他含糊的说道,接着又不再说话了。
看这样子,兴许这次寻找还是不顺利。霍克特见证过伦克多次失败的努力,却很少见他失常成这样。是多年的失败积累,所以打击太大吗?
霍克特决定给伦克一些自己的空间,他正准备从窗台上下来,伦克忽然开了口。
“你知道么,成为贱民意味着什么?”他并不需要霍克特的回答,自己接着说了下去,近乎喃喃自语,“没有权利,没有保障,是狗,可以随便人打骂的狗。他们如果乐意,就赏你几天太平日子过,他们如果不乐意,你就是最好的发泄对象。□、暴力,在贱民区,不过是家常便饭。”
撕裂天空的闪电越发亮眼,沉闷的雷声滚过头顶。
“你得在泥潭中挣扎,你得在夹缝中小心生存,你得避开任何权势,因为他们只要一个小手指,就能把你碾的粉碎。”闪电的亮光打在伦克的侧脸上,他的另一半脸陷进黑暗中,“我生来就是贱民,对这一切,我再清楚不过了。”
伦克现在的这个样子,使得霍克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曾见过伦克的这个样子,在他16岁刚成为死战部队的勤杂兵时,他站在一群瘦弱的孩子中间,眼神充满着仇恨与绝望,好像随时都会燃烧殆尽的焦木,决绝而又义无反顾。
霍克特长腿一伸,从窗台上下来,走到伦克面前。
“究竟出什么事了?”
伦克抬起头。黑暗中,霍克特的身影高大而又强悍,他身后的窗外,风雨飘摇,他却如同巍峨的山,无人可以撼动。
这个男人,似乎从没有变过,自他们初次见面起。
伦克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他就想,为什么他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呢?如果他有那么强,不,哪怕只有一半也好,他就不会家破人亡,他的父亲,珊娜,还有他的弟弟。
“不,没事。我没事,我很好。”他极慢的摇头。
既然伦克回来了,霍克特就打算离开了。第二天,雨停了,虽然道路泥泞不堪,但已不妨碍出行。伦克站在二楼,看着霍克特上车,发动车辆,熟练的倒车离开。直到那辆车消失,他也没有走开,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像是一尊木雕。
他知道霍克特要去哪里。他甚至知道确切的时间。
或许连霍克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他信任他,他们曾经待在一起太久了,在那个充满死亡和疯狂的地方,身体的温度比他们以为的要重要。
伦克移动了一下。他的脚像是木块,有点僵硬。他用这两条僵硬的木块走到楼下,一楼的厨房里,乔治正在准备午餐。
“你好。”乔治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向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
“你是饿了吗?别担心,一会就可以吃饭了。”
伦克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乔治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他的动作并不熟练,一会烫到手,一会洒了水。不过他很认真。
“前阵子真是不好意思,我一味的担心特维尔,把所有的事情都扔给了你,真是对不起。”他把意式面条从锅里倒进盘子里,一边说:“前两天A8724把我从房间里硬拎出来,我才发现自己太自私了。”
乔治总是个勇于承认错误的人,特维尔的怪异变形令他失去了理智,他很担心他,可是这并不代表其余的人有迁就他们俩的义务。
“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伦克问。
乔治正要把锅子放回炉灶上,他的动作顿一下,但他很快就把动作接了下去。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先回统战部队,我私自离队这么久,回去一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等接受完处罚,我再想怎么让特维尔恢复正常。”乔治切开几枚果实,“我在研究院也认识几个人,我会向他们打探一下。总之,特维尔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放弃他。”
伦克看着他准备好最后的色拉,然后把食物一一放进托盘里,他忽然说:“你是个好孩子,乔治。”
闻言,乔治有点不好意思,这让他想起在孤儿院时对他很好的玛丽嬷嬷,每次玛丽嬷嬷外出,总会给他带几枚水果硬糖,然后说,“这是给你的,好孩子。”
乔治摸了摸后脑勺:“谢谢,希望你吃完午饭后,也能这么说。”
伦克笑了。
虽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还轮不上乔治吃,他得先把食物端上去给特维尔。伦克坐在餐桌旁,看着乔治上楼的背影。
希望你能一直是个好孩子,乔治。
到了下午,又开始下雨了。雨势不大,却淅淅沥沥的不停。乔治开着窗,透着湿意而凉爽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深吸口气,闻到泥土特有的腥味。
只有在这么阴沉的天气里,乔治才能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变异后的特维尔似乎不喜欢光亮,更厌恶阳光。乔治看一看角落里的特维尔,他不知道他这样的形态还要维持多久,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带着这样的特维尔回到巴美尔帝国而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甚至不知道,是谁让特维尔变成了这样。
也许,他该先把特维尔留在这儿,自己先回去接受处罚并安排好一切,再过来接他。可是把特维尔单独留在这里,他又不放心。乔治想到了伦克,伦克是个很和善的人,可是他已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不可以再继续了。
乔治一边想,一边趴在窗台上,渐渐的睡了过去。他睡的很沉,而等他醒来时,外面已经发暗了。乔治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五点,他该去准备晚餐了,他想。
他站起来,习惯性的往角落里看一眼,这一眼却立刻令他兴奋起来。
“你好了吗,特维尔?你认的出我是谁吗?”
角落里,特维尔靠墙坐着,他已经恢复了人类的形态,皮肤上没有了鳞片,下半身也变成了双腿。不知道他已经这样坐了多久,但总之他现在看上去很清醒。他没有回答乔治愚蠢的问题,只是说道:“替我把绳子解开,乔治。”
特维尔的衣服早已经破破烂烂,趁着他去浴室洗澡的功夫,乔治决定去问伦克借些衣服。虽然也未必完全合身,但总比乔治自己的衣服要适合些。
站在伦克的房门前,乔治敲了好几下门,却没人开门,他试着推了推,门没有锁,应手而开,伦克不在里面。于是乔治又下楼来,围着不大的房子找了个遍,都没有他的踪迹,甚至院子里一直坐着发呆的女子也不见了。这房子里似乎不知何时起,只剩下了他和特维尔。
他们都去哪里了呢?
乔治没有头绪,一时之间他也不顾不上想这些,他走回伦克的房间,打开衣橱,颇有些愧疚的从里面拿了几件衣服。说起来,他都忘记还伦克洗衣费这件事了。
他拿着衣服,回到房间里时,特维尔正从浴室出来。衣服略有点小,但还可以穿,等他换上这些干净的衣服,再戴上那副眼镜,并把全部头发梳到脑后时,他看上去又是那个乔治熟悉的特维尔了——自制、冷静,目的明确。
可是,乔治知道,这只是表象。
果然,正如乔治的预料,特维尔走到窗口,看了下外头停着的吉普车,直截了当的说:“把车钥匙给我,乔治。”
“我不会给你的,特维尔。听着,我现在要回统战部队,你必须和我一起回去。”
“我再说一遍,车钥匙给我。”
“我也再说一遍,我不会给你的。除非你是要我和一起回部队!”
特维尔不再说话,他没有这个时间在这里和乔治纠缠。而启动车辆,并不一定需要钥匙。乔治见特维尔往楼下走,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连忙跟了过去。
“你疯了吗,特维尔!”他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你忘了你是谁吗?你是制裁部队的骨干,你是所有人的依靠,你的同事信任你,你的上级欣赏你,可是你在做什么?你想过你这么长时间不归队,宫日部长为了瞒下这件事有多头疼吗!”
“听着,别挡在我面前!”特维尔充耳未闻,他一把拨开乔治,笔直的往车子走去。
“够了,你该疯够了,特维尔!”乔治终于火了,他拿出枪,对准特维尔的腿部,“和我回去,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终于,如同乔治希望的,特维尔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那把枪,然后他抓住枪管,把黑洞洞的枪口抵上自己的太阳穴。
“开枪,打烂它,我一直希望它可以烂掉。”冰冷的镜片后,他的眼睛冷静的诡异。
“……你在说什么啊?”乔治想要缩回手,但特维尔的力量很大,他的手执着枪管,没有丝毫颤抖。
“很久以前,我一直做噩梦,后来不做了。可是遇到A8724以后,这些噩梦又回来了,每天晚上,无休无止。”他的表情和他的眼睛一样冷静,却让人心里隐隐发毛,因为这种冷静背后,压抑着谁都能看出的疯狂,“我经常觉得,只有这个大脑坏掉了,这场噩梦才能清醒。”
“所以,开枪吧,我等着你扣动扳机。”特维尔这样说道。
乔治没有动,他握着枪柄,望着特维尔,近乎仲怔。特维尔冷冷看他一眼,松开了手。他往车子走去,不再停留。
“可是杀了A8724,又能怎么样呢?”乔治忽然大声问道,“杀了A8724,你的噩梦就能结束吗?!”
特维尔的步子顿一下,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是你自己走不出来啊,特维尔!!”
在他身后,乔治大声嘶吼。
第五十三章
夜色渐浓,雨势又开始大起来。二楼敞开的窗户,因为没有人去关,雨水便打了进来,木质地板上很快积起了小水滩。这栋屋子已经人去楼空,前几日还分明那么热闹,人来人往,现在彻底冷清下来,黑夜中,大开的窗户像是怪兽张开的嘴,让人瞧着便心生畏惧。
有一辆车顺着小路开了过来,车上迅速下来几个人,他们在草丛里搜寻,很快拖出几具尸体。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把尸体放回原位,悄声无息的返回车里。
消息很快传到了昆坎城,递交到亚历山大手中。听明白情况后,亚历山大看看时间,略有些犹豫,现在已是晚上十点,而根据他的经验,九点以后最好别再打扰那位了。
可是这事毕竟特殊,这栋小楼已经空了,他留下的监守人员全部遭到了杀害——亚历山大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往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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