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四平八稳地前行,不时听得熟悉的宫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想是一层层入了深宫中,又过了一柱香时间,马车终於停了下来。
“璇公子,小奴奉皇上之命,在此服侍公子,请公子移步入房吧?”马车外传来太监的传话声,正前方的垂帘被掀起,清晨的阳光射进久不见天日的车厢中,有点剌眼,晃忽间看清夹道两旁站了两名太监和四个宫女。
胡璇腿上有伤,行走不便,想是宴子桀交待过的,这两个小太监说完话,便自行上了马车,一个跪在胡璇身前等著背他,另一个来扶胡璇起身。
“有劳公公了。”胡璇腿伤也是万般痛苦,何况他自幼也是太监宫女们服侍贯了的,伸手搭住小太监的手臂,便要起身。
“奴婢叩见皇上。”四名宫女忽然齐声下跪。车里的三人听到声响,两个太监便扶胡璇跪好,便也一溜烟的下了马车跪礼。
宴子桀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紫云苍龙绣袍,笑吟吟地站在车前,一躬身子上了车,也不多话,伸手揽起胡璇的腰身,将受宠若惊的胡璇打横抱了起来,走入他为他安排的寝宫。
胡璇心慌意乱,又是在众人面前被宴子桀抱起,心中难免羞涩,低著头,只有余光瞄到周围的景色甚是生疏,也还没想到个所以然来,已然随著宴子桀矫健的脚步入了寝宫。
刚刚被宴子桀放落在锦塌上,门外的宫女便端了水盆进来,宴子桀走上前去,由另一名宫女手中接过面巾,在水中沾湿再拧干,回身坐在胡璇身畔,抬起他神情极为不自然的脸颊,笑吟吟地为他擦去面上的风尘。
或许是因为又打了胜仗、夺了桐西关阵守,西砥的危协就降低了很多,亦或是就要娶到他心仪已久的女子为妻,宴子桀的脸上,容光焕发,只让胡璇这麽挑眼一看,便不由得又坠入梦里一般——自己日思夜念牵肠挂肚的人,就在面前,每一次见面,他都仿佛比之前见到更为俊郎了些。
宴子桀将手巾还放回去,交待两个侍女外面侍候著,便又回到胡璇身边,此刻神色间的笑意收拢了些,意味深长地盯著胡璇,伸手抚触他的脸庞:“璇,朕……错了……你、你原谅朕,留在朕身边。”这句话,一直在这些天反复的压在心里,只是行军途中多有不便,更何况,此次带胡璇回宫,宴子桀心里,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直到现在,才有这个机会,当著他的面,把这句歉意说出来。
胡璇诧异地抬头看著宴子桀不惯於道歉微微泛了红的脸——他道歉,这是从何说起……一时间,胡璇心里所受的委屈让他自己来细数,他也早已混混然记不得,只是在猜想:他这一句,为的是何事?还是……还是他、他又来寻我的开心?
一想到这一层,却是在胡璇心底觉得最有可能的事情,只记得自己一次次被他羞辱糟蹋,难堪得生不如死,心头一凛,身子微微一缩,竟不由自主的闪开了宴子桀抚触自己的手掌。
感觉到胡璇明显的不安,宴子桀先是一个怔神,转而见他低垂著头,不敢正视自己的慌恐神情,心下一软,便收了手,只轻声道:“你好好养伤,这些天刚回京,朕也忙得很,又快过大年了,朕把事情都处理稳妥了,就多些时候陪你,你说可好?”
……他……他这是怎麽了?胡璇一直摸不到边际——最後一次,是怎样离开他的呢,被他辱骂、欧打、暴虐到自己神智恍惚……他现在……是在做什麽?为的又是什麽?这一次……难倒是与自己的弟弟有关?还是肖老将军的事被他发现了?或是……为什麽这般对我了?
被你贱视如厮地步的人,还值得你说出这样的话麽?子桀你……倒底还想得到什麽?
看著胡璇迟疑的表情,宴子桀本就不善言辞口拙性子又让他进退两难。自己也暗自气急,怎麽说真话就比说谎话来得费力气!心中急燥,面上便显了出来。
胡璇见他瞬间变了脸,心里更是乱作一团。
正自犹疑间,猛然宴子桀抬起他的下颌,印上一吻,淡淡铜色的肌肤上更现出几分暗红潮色,急促的道:“如此你便歇息吧,朕把一切办稳妥了便来瞧你!”然後背著手,貌似悠然的走了出去,步子却出奇的紧促。
外面的宫女送了皇上,便进来为胡璇打典早膳。
胡璇由敞开的窗子向外望去,这座宫院的景色倒别致,自己仿佛未曾来过。後院是一座假山,前面一座小的喷水池,池边种了些此刻落得光秃的垂柳,前院隐隐看得到架起的白玉栏的小桥,桥边一座小凉亭,中间置有石桌石椅,这样看来布置清幽雅致,心下倒也颇为中意。
“这里是什麽地方?”胡璇向身边忙著擦拭小桌的侍女问道。
“回公子,这里是後宫呀。”小侍女颇为敬重的向他施礼回话,语气中不免露出了羞涩的笑意。
胡璇听得心中一凉……後宫?嫔妃们住的後宫!半分没有欣喜之意,心中升腾的,却是羞涩难当的滋味,愣在那里,半晌没说出话来。
外面的宫女太监陆陆续续走进来,全银色的餐具大大小小十七八件排满了横架在胡璇床边的矮桌上。
侍女们把各色餐具盖著的杯罩启下,静静待著胡璇点菜。
……不是皇上大婚的日子麽?还是……只有我这里是这样的?皇上大婚,用的都是金盏玉杯……
随手指了面前菜盘里的菜式,也全然不知道是什麽东西,宫女盛在面前,胡璇便吃了下去,嚼了两口,总得心里别扭,又问道:“这里是哪一菀?”
“皇上说公子有伤,便将公子安顿在这清幽的一处。”侍女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反说了这有没有的一句,胡璇心中更是郁结难消,隐隐便觉著什麽地方不是滋味,放下手中的银碗,正色问道:“那这里倒底是哪一处?”
“回公子,是清思园。”仿佛连宫女都知道说出这个地方来,对眼前的人是一种涂亵,低下头,没有面对胡璇,用听来十分平静的语调回答他的问话。
冷宫!
父王在的时候便设在宫中最深处的冷宫,倒真是清幽得很——哭笑不得,胡璇放下手中的银箸子,摆摆手:“我不饿了,拿下去吧!”
“公子,皇上确是交待,为著您的伤势。”侍女太监们一听这话,六个人齐齐的跪了下来,为首的那宫女声色急促的道:“服侍公子不开心,皇上会责罚奴婢等,求公子开恩……公子……您也要以身体为重呐!”
蓦然间觉得自己空洞力虚,胡璇缓缓向他们摆了摆手,再度拿起碗筷——我这样的人,到了如今,仍能连累他们被贬来冷宫……哈!子桀,这才是你的心意麽?为什麽如此无休无止?我这样的人,已经不敢期望你的爱情了,留在你身边,再贪恋着些能见到你的日子……这样,也要换来如此羞辱麽?
食不知味,也不知道吃了些什麽。碗里的东西吃光了,侍女们再换上新的送上来,然後自己就指指点点……吃到再也撑不下,才让他们撤下膳桌。
隐隐能听得到正壂中声势浩大的鼓乐声,那是为宴子桀与他将母仪天下的皇後,叶纳公主的大婚而奏起的响乐,在胡璇听来,却仿佛是埋葬了他一切的轰鸣。
心里一阵慌呕,吃下的东西又吐了出来,牵扯著腿上的伤口撕裂的痛著,吐到昏昏沉沉体虚乏力时,宫里已来了太医为他诊病。把过脉像,开了几幅消食安神的方子,再帮他涂了腿伤的药,胡璇已沉沉昏睡过去。
第十章
雷延武衣衫褴缕的坐在土牢中。
市井上砒霜的毒并不十分难解。西砥大军常年在大漠西北一带游牧,见惯了各种毒物,随军备用的防毒虫的草药救了急,被士兵扶回西砥王都再加以调治,毒伤便去了。
可眼前最为头痛的是他折损了将近十二万西砥大军,失了桐西关。论军法当处斩,如今便在牢中静待明天午时一到,身首异处。
心有不甘,想来害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却是那个肩不能拎、手不能挑,亡了国沦为多少个男人胯下之臣的胡璇,不由得心中怒火中烧。可此刻西砥王对自己杀意已决,就算有一万个不甘心,也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自己命里的变数,也只有那一人了。
“咳咳咳……”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的闷咳声由华丽的金帏帐营中传了出来。
身穿染了彩色皮衣裙的侍女们排成两队,恭恭敬敬地端著汤匙药碗退了出来。
身形膘悍却面色土灰的老国王倚坐在龙床上,兀自由喉咙中发出喉喉的咳痰声。
坐在床边的女人年近四十,却可从她尖削的下颌、美妙的流波中看出她当年俊俏的姿色。
她头顶饰了珠光宝粹的白貂帽随著她厌恶轻掩唇口的姿态,轻轻发出叮咚的撞响声。
一只手拿著中原精绣的丝帕掸了掸鼻口,翘著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上三根镶满宝石的金制套指,斜著眼藐了一眼身後的西砥国王,幽幽地转过身:“大王,雷将军,你不能斩!”
“不……不能斩?……咳咳……”西砥王面呈怒意,却咳喘不止:“我早就说、咳咳……早就说西砥、西砥人是草原上的人……咳咳咳……他几次三番诱劝本王进犯中原……咳咳、现在平白损失了二十万军……耗了十二余年,西砥什麽都没得到!王後……咳咳、你不能再轻信此人……咳咳、咳……此人一定要斩……咳咳……”说到後来,西砥王早已上气不接下气,那王後却一直掩著口鼻,嫌恶地向侍守的两个宫女摆摆手道:“出去出去,大王谈国事,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麽?”
两个宫女慌张地躬身施礼退了出去。
“大王你当初若不是有此贪念,又怎麽会听了雷将军的话进军中原?”那王後声音不大,却对国王完全没有敬畏之色,压低著声音冷冷地质问般:“如今两军交战,中原有句话,胜败乃兵家常事,在这个时候斩杀大将,岂同儿戏?以後还有什麽士气可言?这仗还怎麽打?……”
“王後!……咳咳!”一声断喝,接著一阵暴咳,国王总算最後缓过这口气,喘息道:“西砥人生在大漠边,长在草原间,过得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咳咳,本王同意进军中原,为的是王後你思乡心切……咳咳,而本王确有自傲之意,以为四分五裂的中原定可轻易入手……咳咳……而今西砥将士的命填得太多了……王後……你便死了这条心吧!什麽以後的仗怎麽打……本王不会再同意发兵!”说完一番话,又是一阵急咳。
这王後正是当年宴国和蕃下嫁的定宁郡主。西砥王年近四十才得此娇妻,爱她美貌姿色,竟二十年如一日,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是莫查和、女儿是叶纳,王後生性冷淡,厌恶床笫之事,生下儿子的四年里,定宁郡主并不肯与他同床,直到第五年上,定宁群主才为他一番情深感动,又生下了叶纳一女,岂料此后得下病症,再也不能生育。
国王一直深深爱慕她,哪似自己两个兄弟妻妾成群。只是一直难以讨得娇妻欢颜,长久以来生活得知娇妻情牵中原,当时正巧雷延武这中原武夫来投西砥,自荐效命攻打中原,便成就了这一打便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的战事。
定宁郡主听了国王一番话,面色冷清,微微坐正了身子,垂著眼帘,声音里带著明显的不悦:“大王此话,可是当真?”
“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