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岑酸苦翻腾的心一瞬间静下来。
他几步上前。对方看清了他,迎上,问:“你没事吧?”
他难得没有说话,手一伸,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十七,谢谢你,让我三生有幸……”
第22章 二十四、回程
姑苏一场夜雨,野绿十里,柳翠长堤,堆烟处,喁喁有吴侬低语。
吴语动人,高低起伏像一首婉娩柔情的歌,就算听不懂,也觉得美妙。
十七便正襟端坐在一边,听苏岑摇着扇子同茶馆老板搭话,听着听着,平眉缓目,轻浅笑况。
苏岑抽神见到,三两语打发走茶老板,扇子一收,轻敲在他手臂:“笑什么?”
“笑你。”十七慢吞吞伸手,也没见怎么大的动作,已移花接木,将那柄十四档洒金题字金陵湘竹骨扇拿了过去,掂了掂,展开来看,却又递还,“写的什么?”
“掬桨声灯影,沽诗味琴痕。”苏岑答道,一面扬手,招来于不惹眼处小憩的两位弹词女,抛了银子,依桌笑嘱,“烦两位姑娘,捡拿手的唱一支来,给这位爷润润耳朵。”
南地人物多风流,却也少有从骨子里散着疏桀倜傥气的,又不高冷,叫人一看先心生亲近,再生喜爱,自然而然,小女子们颊边就飞了红了。
两声“是”含羞带怯。小姑娘们一抱琵琶,一揽三弦,落座,清嗓,柔情蜜意,细语温存,也不知到底唱了支什么曲。恰时方才点上的狮峰龙井被送来,斟好了,茶汤嫩黄澄明,嗅,暗香沁脾,啜饮,满口生津。
十七想,难怪这人到此再迈不动步。
倒是个惯会享受的。
惯会享受的那人正半阖着眼,嘴角牵着笑。左手慢条斯理打着拍子,右手则借着衣袖掩盖,静悄悄于桌下探到他的手,握住了,十指松松扣上,那笑纹于是更深了些。
十七没有说话,任他握着,只是手指上不自主地也用了些力道。
一曲毕,苏岑又额外打赏过。两人再坐了一炷香功夫,歇得差不多了,便再度动身。
苏岑雇了一艘客船,让十七先进舱坐,自己在外同船老大吩咐了一番,也进来了。
“连日行船,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很不舒服么?”他说着,弯腰在十七额上探了探,又拿脉,“唔,却似乎也甚不妥。”
十七觉得他大惊小怪:“本就无甚不妥………………你未免想我太金贵些,我可不是第一次来姑苏,哪有那多不适?”
苏岑不解释自己的关心则乱,洒然坐下,摇扇道:“说的也是,想你走南闯北,比我该强健得多。反正这是最后一段水路,走完便到医谷,届时你再好好休整休整。”
十七颔首。两人相对片刻,他不知想到什么,差点失笑。
便惹苏岑侧目,问他:“有乐事?”
“有,”十七诚实答,“我在想你那一口方言,实在软绵绵,像个女儿家。”
苏岑愕然,反应过来,眼一眯,恨恨龇牙:“女儿家?好,今晚我这个女儿家一定干你到哭。”
光天化日经他提及床帏之事,十七惊得差点用刀鞘砸过去:“嘘!你嫌船家听不见?!”
如此色厉内荏,苏岑开怀起来,哈哈作笑,伸手轻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这么羞,你才是姑娘家。”
十七的长刀出鞘四分,刀背比在他脖子上,脸上薄红隐隐:“你这么痞!叫小点声呢?!”
“小点声作甚?怕人听见么。”苏岑笑嘻嘻用食指压下刀身,看着他的眼,道,“这位姑娘,不才家中有房有地,人有模有样,品行端正,用情专一,绝无不良嗜好………………你瞧瞧,满意的话,嫁我好不好?”
十七觉得,放他再去修炼十辈子,回头来也比不得这人脸皮厚。口头上他是占不到便宜的,惹不起还躲不起?想了想,他索性将刀一收,抱起手臂往外挪了挪,坐得离苏岑越远越好,扭着头朝外看风景,再不吱声了。
苏岑笑眯眯地看了他半晌,不凑过去,却贱兮兮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喂。”
十七眼观鼻,鼻观心,以不变应万变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泰山崩于前岿然处之道可道
非常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喂。”苏岑又踢,腆着脸,“少侠,英雄,才俊!小女子家中有房有地,人有模有样,品行端正,用情专一,绝无不良嗜好,你瞧瞧,满意的话,我嫁你也成?”
十七回头,咬牙切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怎么就胡说八道了?”苏岑瞪眼,扇子啪地收拢,坐直,“我是正经八百在求亲!”
“两个大男人,求哪门子亲?!”
“两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求亲?谁规定了?”苏岑就差蹦起来,“我乐意,谁管的起?喏呼喜馁,谁管的起?”
话中夹了一句苏地土语,十七没听清,黑起脸:“……不讲方言你能死。”
苏岑额了一声:“喏呼喜馁,意思我欢喜你。死了还怎么喜欢你,死不起,不能死。”
十七这次更干脆,直接躬身出了船舱,背对他立在船头,一身翠色长衫逆风而被鼓动,勾出孑然一个清瘦身影,却不知为何,看着再不令人感到孤单。
接下来不算长的一路上,苏岑共求娶求嫁五十八次,其中,十七回复“……你个疯子”四十次,回复“……信不信踹你下水”八次,回复刀锋三次,眼风六次,最后一次进展顺利,却在关键时刻被船老大“呵呵呵客官到岸了”的憨厚笑语打断,待苏岑再转头,十七已施展轻功,疾行而去十余丈。
苏岑望着船老大:“船家。”
“艾!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应道。
苏岑一本正经骂脏话:“干你祖宗。”
骂完赶紧跟上。
两人此刻所在地实则并非神医谷,而是谷外的一个小镇,世人呼之,“藏龙镇”。
藏龙镇上多藏龙,雷吼腾蛟引吭凤。一夕或得风平雨,白发垂髫卖鱼翁。
………………歪诗一首已足够说明小镇概况。因地临医谷,平日里前来求治的江湖客汇集多了,有些经年将养在此,被药香熏出归隐心思,便就地匿迹;有些暂时不得治,只得逗留;有些循着前两类,找来寻仇;当然也有些,纯属闲得发慌,凑个热闹……总之,五湖四海的绿林人耽于此,小镇卧虎藏龙,因而得名。
苏岑只能庆幸,见过前青衣楼圣使章十七还活到如今的人,委实不多,否则行到此处,他俩不知又该废多少拳脚口舌。
眼看着十七在前直挺挺冲着往医谷的方向去,苏岑不得不拉住他。他丢来一个疑惑眼神,苏岑于是抬手,扇端指了指右侧一家两层小楼,门楣牌匾上四个字“苏氏医馆”。
“先到这里,我吩咐些事情。”他道,便率先进了。
十七落后一个身位,也跟上。
甫一进门,便听见一个熟而又熟的人声:“姓阮的!我跟你没完!”
十七把挡住视线的苏岑扒开一点,这才看清那个和一位灰衣大夫拉拉扯扯的说话者,不由一怔,声调拔了起来:“方三?!”
作者有话要说:
21、22、23章涉及敏感内容,已自行和谐。
如有阅读需要,欢迎来私。
第23章 二十五、误会
浑身湿透,蓬头垢面的壮实汉子,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可不就是方三?
方三听见呼喊,一顿,扭头看来,发了一会儿愣,立刻撒开揪住灰衣大夫领子的手,两步抢了过来。还未站稳,已单膝跪了下去:“圣……主子!属下可算找着您了!”
十七亲手扶起他,略带抱歉地笑笑:“果真是你。那日我情急之下下手重了,可有打伤你?实在对不住。”
方三还未答话,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飘过来:“哟,可算找着了?方大侠,恭喜啊。”
方三原本热泪盈眶的表情乍变,露出“秀才遇到兵”般的焦躁愤怒,一回身,指着那个慢条斯理整理衣襟的大夫,话说得磕磕巴巴:“……你你你!”
十七和苏岑对视一眼。两人均觉得,若方三是只猫,此刻浑身毛发该炸上天。
“方大侠,激动得舌头坏了?需本人妙手治治吗?”灰衣大夫眯着眼挽袖子,一面招呼药柜后熟视无睹的碾药童子,“贵贵,来,把本大夫的家伙取来!”
苏岑总算看不过眼。他咳了一声,绕上前,并未说话,也不知从怀中拿出个什么物事,只在灰衣大夫面前晃了晃,对方神色陡变,显出十二分恭谨,立刻躬身拱手:“阮红杏失礼,见过………………”
“不必。”苏岑打断他,笑道,“阮大夫多礼了。我此次回谷不便太多人知晓,请你帮忙,兜瞒着些。”
“您放心,阮某必不会多嘴。”阮红杏正色道,说完又想起什么事情,一拍脑门,“啊!前些日子阮某读《扁鹊药经》,有几处存有疑虑,正盘算着向您请教!今日巧合,不知您可有空赐教?”
苏岑回头看看十七,对方只是笑笑。他便回个浅笑,道:“你在这儿等我稍会儿,我去去就来。”
阮红杏喜不自禁,赶紧迎着苏岑往后堂去了。
十七这才拍拍目送二人的方三的肩膀。后者回过神,微窘,惭愧道:“属下如此狼狈,让主人见笑了……”
“不妨事。”十七心情不错,言语轻快,说话间带着笑音,“只是我比较好奇,你怎生弄的,湿成这样?”
方三咬牙切齿:“属下被那阮红杏捉弄,落水了!阮红杏这个娘娘腔,王八蛋,老子一定把他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
十七不解:“你一向不大同人结怨,怎么同这位阮大夫如此不和?”
“唉……”问到此方三却大大叹息,沮丧起来,“说来……好像是怪我。”
原来,那日山洞中十七醒来,方三阻拦不住,反而被打晕。等他转醒,日已暮,山中寂静一片。他顺着来路返回,只见到尸横遍野,找了一夜,哪里有章、苏、戚三人影子?无法,他想到之前苏岑的吩咐,安慰自己他们或许已出了山,便连夜找到苏岑说的那条细流,顺着走出,在最近的医馆里打听他们的下落,却被告知他三人并未出现。方三不知所措,思来想去,觉得或许他们已在回神医谷的路上,便休整一番,只身赶往医谷。
可惜,医谷大门并不好进。哪怕他说明来意,也被人嗤之以鼻,关在了门外。若换做平时,他便硬闯了,可在苏家地盘,他碍着苏岑脸面,不能胡来,只好辗转回到藏龙镇,找了间客栈落脚。不巧的是,他在客栈里碰到从前一个对头,两人立刻大打出手。方三总算斩了对方一臂,自己却也受了伤。于是,他便到藏龙镇唯一也是赫赫有名的医馆,“苏氏医馆”,看诊,这便遇见了坐堂大夫,阮红杏。也怪方三心直口快,当着众多人面说了句大实话,“红杏?好女人的名字!”满堂轰然大笑,被取笑的对象在桌后,气得瞪死了眼,直直盯着方三,就算是恨上了。
接着,阮红杏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方三在找人,故意放出风声,说他可带人入谷。方三像条傻鱼很快上钩,巴巴来医馆求他,第一天便被他设下机关,绑住了腿,套上了麻袋,一顿好拳脚。方三心想,的确自己有错在先,便咬牙不还手。他以为受顿皮肉之苦,就算恩怨勾销。不料江湖人和读书人的想法不能苟同,对阮红杏而言,这才仅仅是他发泄的开始。
之后便如十七所看到的,方三被“奸诈狡猾”的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