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琛摇摇头,而后点点头,“大致明白。”
“整个早上就好像那种电影里的氛围,他对我就好像……那种新婚的少女,阿不,是人妻。”我微微打了个寒战,“就是那种特别……怎么说呢,就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安定了,一下子就放松了、舒心了的那种感觉。”
“那你呢?”
我长叹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我还是宁可他拿注射器扎我。”
景琛的神色让我明白了,从常识上讲,明显是后者更加反常。
“他喜欢你吧。”抬手轻轻叩着桌面,景琛说,“所以你救了他,对他来说,大概意义非同寻常。”
齐悦他……喜欢我么?
是的,在他失踪前,的确是对我这样说过的。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但我想那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加上肉体的欲望,几者混合出的一种情愫罢了。
然而他在我的身边,竟然会有那样闲适、放松的神情,从前某种紧绷在他脸上的东西不翼而飞了。为了什么呢?紧紧是为了我救了他么?
在病床上,他曾经笑着问我:“你不是找到我了么?”
是的,我是找到他的人。
我仅仅是找到他的人而已。
回家的时候早过了九点。
我猜齐悦或许没睡,但一进门看见灯火通明,还是稍微愣了愣。齐悦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翘首望着门的方向,见我进门就站起来,微微地一笑。
我实在搞不懂,不久前我还能肆无忌惮地调戏他,怎么如今他一笑,就好像有人拿手抠我的眼珠子一样。
“还没睡?”我见了句不温不火的寒暄语。
“在等你。”
这话答得太直白,我一边换拖鞋,一边觉得心突突直跳。对话还是得继续,我想了半天,只好在有限的客套话里继续挑选。
“今天怎么样?都干什么了?”
“等你回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他是不是听错了话,然而齐悦生怕我不懂他的意思,极为平静地说:“今天我送你出门,然后就一直等你回来。”
这近乎表白,赤裸裸的话语令我尴尬得手都没处放。
不知如何作答,我搭讪着笑了两声,准备回卧室。然而齐悦却不肯放过我,径直走到我面前,极温柔地问我:“吃过晚饭了么?”
其实没吃过,但为避免节外生枝,我还是飞速答道:“吃过了。”
他仍然没有让开的意思:“那就给你做点宵夜吧。本来想出去买点材料,但你没给我钥匙。冰箱里还有点东西,你凑合着吃一下。”
比起这话的内容,他那种温柔如水的语气更叫我浑身不自在。如果不是他逻辑清楚神清语利,我绝对会以为他又给自己吃了什么药。
“齐悦,”在他走向冰箱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求求你别这样。”
他仍在那里挑挑拣拣,似乎真的要做宵夜的样子,头也不抬地问我:“哪样?”
我当机立断,冲过去关上了冰箱的门。
这下他终于肯抬头看着我,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脸上既没有羞涩、窘迫,也没有被打断被拂了好意的愤怒。他的神色那样平静、坦然,仿佛我做什
么都影响不了他,这让我有些无可奈何。
我无法将现在的他与从前的他联系起来。明明从前他是那样沉默、羞涩,会因为我的挑衅而激动,轻易地就脸红闪躲。
“齐悦,虽然你住在这,可我们并没有同居,你也不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么?”
他仍然用坦然的语气说道:“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平生第一次,我在有人对我告白时,落荒而逃。
我根本无法明白。
我甚至找不出他爱我的理由。
那一晚上我自然是没有睡好,起床的时候一脸沧桑满身疲惫。本以为他至少会尴尬一下,然而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和昨天一样:早餐、准备好的毛巾牙刷、还有送我出门时候那让我牙齿发酸的微笑。
“早点回来。”他说。
我一眼也不敢多看他,飞也似地逃出门去。
至于那句叮嘱,我根本不想遵从。因为接下来的几天,他仍旧像新婚妻子一样,对我温柔得渗人,一有机会就不断地重复那句“我喜欢你”。
我简直怀疑那次抢救让他的大脑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因为现在他的行为我完全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
面对他难免觉得棘手又尴尬,于是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在科室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无论我几点钟回去,他却始终静静地等着我,毫无怨言——细想也对,该有怨言的人绝对是我。
不但回家时如坐针毡,工作上也诸事不顺。齐悦不来上班,原本就繁忙的工作变得更加忙乱,护士们开始叫苦连天,甚至多齐悦颇多怨言。院里有我瞒着,可即使瞒过了人事科,护理部屡屡找不到他,也开始生疑。更何况接任急诊主任的人选已经找到,下月就能到任,势必不可能像我一样包庇齐悦的无限期旷工。
如此种种搅得我焦头烂额,我甚至无法找景琛商量,因为我想象得出他会说些什么话。
果然,几天后,一听说齐悦仍住在我家,景琛就几乎暴跳如雷。
“沈北华,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你准备让他在你家住到什么时候?”
我苦笑一声,不置可否。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敢和齐悦讨论这件事——我甚至都不敢和他说话!
“你现在还没觉得他不正常么?不管他有什么毛病,有病就治病!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有家人有亲戚有朋友,就算你是他主任,也马上就要卸任了,轮不到你来照顾他!”
劈头盖脸地一通教训,结束之后我满头都是冷汗。然而景琛说得没错,事已至此,总不能放任齐悦一直这么下去,我至少得和他谈谈。
于是当晚我没刻意晚回家,进门的时候才不过六点左右。一开房门就闻到香气四溢,齐悦仍然端坐在沙放上,满脸都写着“我在等你”。
他老早就露出了在我家长住的架势,我思量着不能总把他关在屋里,就给了他房门的钥匙。于是从那天起,不管我几点回来,桌上都放着齐悦做的晚饭。无论我是草草举箸也好,干脆不吃也好,他第二天还是照做不误。
我回来得这样早,他居然没露出吃惊的模样,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思量着要怎么开口,就被他催促着洗了手,坐在饭桌旁了。
当他在我对面坐下时,我心中一紧,突然觉得有些紧张。齐悦在我家住了这些天,两个人坐下来面对面的吃晚饭,却还是第一次。
饭菜挺可口,老实说齐悦的手艺不错,看得出来也花了不少心思。仔细一想,我家里有电视电脑,书房里满满一屋子书,他却什么也不碰,每天只做顿饭等我回来——这样做出来的饭,也难怪不好吃。
然而哪怕是龙肝凤髓,此刻吃起来却味同嚼蜡,当齐悦极自然地给我夹菜时,我终于忍不住推开碗:“我吃饱了。”
齐悦点点头,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我意思了一下想帮忙,他就出声阻止:“你去休息一会,我收拾就好了。”
老实说,要和他一起洗碗这种事情,我是实在做不来,怎么看都充满了浓郁的家庭气息。自打他搬到我家来住,我就有一种人生被侵占的感觉,仿佛我真的和他一起生活了。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人这样介入过我的日常生活。和徐然交往的时候,两个人都住宿舍,功课又忙,相处无非是一起打球闲逛,偶尔出去开个房。至于丁海涛,我们短暂的接触只限于医院,尽管我愿意为他放弃一切,我们最大的亲密也无非是匆忙的几个亲吻。
宋佳新,他是和我同居过的,但我们并没有一起生活。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四处都是阴霾的气息。他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很少说话也很少动,有时候上上网,有时候只是发呆。我们甚至很少交流,我把大部分的精力花在领他就诊、监督他吃药、消除一切可以让他完成自杀的工具……
我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把他锁起来。
他死时的样子又浮现
在我眼前了——该死,我以为我早已经忘了。他是个挺漂亮的孩子,死的时候却惨不忍睹,我本来已经下了决心,只记得他美好的一面……可这样回想起来,我们之前却根本就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只有压抑的渴望和绝望的抗争。
我终究救不了他。
☆、悲欢
额头上冰冷的触感让我猛地抬起头来,那是齐悦的手指。他把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沈北华,你脸色不大好。”
我想推开他的手,可他手指的触感那么鲜明,那温度仿佛一直传到到极深的地方,让混乱躁动的思绪渐渐的平息了。
“我没事……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没有多问,只是在我身边坐下了,我感觉到他的视线,还有他身体的温度。
上一次我和他在这张沙发上翻云覆雨,是多久前的事了?
喉咙发干,我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出汗。咳嗽了一声,我转过脸看着他,尽量严肃地说道:“齐悦,咱们得谈谈。”
他很乖顺地点了一下头,模样仿佛又是那个敬业称职的护士长了。我略略感到安心。
“总这样旷工也不是办法,就算是病假吧,你也总该有个病。下个月开始,急诊的主任就上任了,与其那时候才回去,不如主动一点……”
“我不去。”出乎意料地,齐悦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工作太累了?还是有别的问题?”我耐着性子问他。
“我就是不想去。”
我调动了存储已久的耐性,就换了这么个敷衍的回答,实在不能不生气。本来想着好好谈谈,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只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扇出门去。
“齐悦,你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你以为这是大学逃课,不想去就不去了?旷工这么多天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这不是扣钱就能完事的!轻了记过,重了开除!有了行政处分就记在档案里!你以后工作都找不着!你准备让我养你一辈子?……”
狠狠骂了一通,骂到后来我都有点头晕目眩,他却仍然稳稳地坐着,连脸色都没变一变。
我气得要死,要再骂又没力气,只好瞪他一眼。
他回望我,却微微一笑。
他似乎从来不懂什么叫大笑、开怀一笑,他的笑容总是微微的,稍纵即逝。他的人也是这样,总是谨慎、克制,可这些天来,在我面前却变得这样直白大胆。
“我不在乎,随他们怎么做。我现在只想住在这里,每天送你出门,然后等你回来。”看到我的脸色,他又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要怕,我不会这样一直赖着不走。哪天你真的受不了了,不愿意再见我了,只要对我说‘你走吧’,我立刻就会走的。然后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我。”
我无法忽略他的弦外之音。
“从我这里走了,你打算去哪里”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一脸轻松地看着我:“那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他明知道我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明知道我不敢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