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一脸轻松地看着我:“那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他明知道我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明知道我不敢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既不能让他回到那个潮湿的值班室去,也不能让他满大街的闲逛。我害怕他在哪里受伤,害怕他不肯爱惜自己,害怕他会死在哪个我看不到的地方……
他明知道我不能对他的事情无动于衷。
疲乏的感觉自身体深处上涌,长久以来淤积的情感和迷惑让我几乎崩溃了。我再也没有冲他大喊大叫的力气,只是低声说:“齐悦,别再戏弄我了。”
仍然是不变的回答。
“我没有戏弄你。沈北华,我喜欢你。”
“齐悦,”我疲倦地半闭上眼睛,只觉得光线刺目,“我们不过认识了三、四个月,一起出了一次救护车,做了一阵子同事……只是这样,你就能喜欢上我了?喜欢我到这个程度?我之前遇到过一些事情……不管怎么样,我和你不一样,我早没有折腾的力气了,没办法陪着你这么玩。”
“不是只有这些。”齐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看不见的水流,“我们不是只有这些。”
我几乎懒得和他争辩。
也许不只有这些。他还和我互相救过对方一次,和我有一个吻,一次意外的交欢……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我只是没有办法再去爱上什么人。我曾经那么投入、那么奋不顾身地爱了许多次,没有哪一次不是丢盔卸甲、遍体鳞伤。每一次他们离开我,都彻底地、永远地带走了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于是我持续地失去,直到一无所有。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给予的。
我不愿意再付出,也不愿意再有无谓的希望。爱情的童话只能存在于不朽的青春。
齐悦或许还年轻,而我却已经开始老了。
“你去看景琛的那个早上,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那之前我们曾经见过……虽然你已经忘了。”
我终于睁开眼睛,困惑而惊愕地看着他。
他又一次笑了,只是这样略带哀伤的笑我从前从未见过。
“我不会告诉你的,除非你自己想起来。”笑容消逝了,那哀伤的表情却仍然残存在他的目光里,“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没有意义了。”
我费力地思索着,然而除了那个清晨,他黑着眼圈的短暂笑容外,我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并不是我们第
一次见面,他说。
在那之前我们曾经见过……然而我却已经忘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没有早餐,也没有人送我出门。在我准备出门的时间里,齐悦始终坐在沙发上,心事重重地盯着地面。我对他说我走了,他甚至头都没有抬,于是这一天我始终在莫名的惶惑里度过。
他那种让人发寒的殷勤温柔我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冷漠我也觉得难以接受。归根结底,自从他来到我家后,所作所为无一不反常。
而我甚至连他晕倒在休息室的来龙去脉都没有问出来。
据说七天养成一个习惯,齐悦给了做了不止的七天早饭,我恐怕是已经习惯了出门之前吃口东西。还没到中午,我已经饥肠辘辘,找了个空隙去景琛哪里蹭吃蹭喝。
景琛不大忙,不过照例没给我好脸色看,我没滋没味地吃了份盒饭,问景琛道:“我和齐悦,以前见过么?”
景琛仍旧没好气:“你们见没见过,我怎么知道。”
“我一直以为我在你科里见他,那是第一次。可是昨天他突然对我说,以前我们也见过。”我懒得收拾桌子,乏力地靠在椅背上,“我和你说过吧?他前几天对我特别好,那股热情劲儿简直要把我吃了……昨天他又特别肉麻地冲我说了这通话,可是今天一早,他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不理我了。”
景琛冷飕飕地看我一眼:“这样不好?”
我干笑两声。
无所谓好不好,无论他对我热情似火或冷漠如冰,我都觉得诡异反常。我只想让齐悦变回从前的样子,至少别像个日常表白机似的,一遍遍用让人寒毛直竖的语气说喜欢我。
“你到底要留他在你家住到什么时候?”景琛皱着眉头看我,第八百遍问我。
“他刚差点把自己弄死,你叫我怎么敢他走?”我哀叹一声,“至少我得弄清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就帮我想想,我以前在哪见过他?”
“你用脚指头想想也该知道了。”
我大吃一惊:“什么?”
“齐悦进医院轮转了一年,然后才到了我们科。前几个月是导诊,天天就站在你们急诊门口,后来又是医务科、手术室、输血科的轮转,哪个部门你不接触?没见过就有鬼了。”
仔细一想果然不错,急诊科就是万金油,各个部门都少不了打交道。齐悦轮转了一年,我少说也该见过他十几次。
然而我竟一点印象也没有——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医院里来来去去几
千号人,我又忙得焦头烂额,就是我一天见到几百次,也未必记得住他。
“还有,新年晚会你不是也去了么?齐悦还上去唱了个歌。”
我矢口否认:“我哪会去看晚会!有空都回家睡觉了。”
景琛叹一口气:“你怎么记性还是这么坏?不到一年的事都记不起来?那天咱们都加班,晚会结束之后有晚餐,我特意拉你过去的。”
被他一说,我模模糊糊好像有点印象,又记不太清。
“从以前就是,背书背得挺熟,别的事三天就忘。”景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结果该你忘的事,你倒死都放不下。”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讪笑了两声走了。
我并不是放不下,只是那些往事在我身上烙下的痕迹,并不是时间能够抹去的。每当受到一次伤害或背叛,我的存在就被磨损一次,崩塌一次……直到从前的那个我彻底消失不见。
“沈北华,”景琛在背后叫我,“齐悦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插手太多了。不管他有什么问题,这都不是你能解决得了的。你连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
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担忧。
“放心,”我没回头,只是挥挥手,“我有分寸。”
他没再说话,于是我大步走开了,暗暗告诫自己景琛是对的。无论齐悦有什么病、有什么痛苦和隐情,那都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正如景琛所说,我自己的生活尚且一团糟,实在没有余力去管别人的事情了。我早过了充当救世主的时候,在宋佳新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封闭的战局,没有谁能被他人拯救。
我决心和齐悦谈一谈,然而一想起他早上那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又觉得难度颇大。出乎意料的是,晚上回家时,迎接我的既不是反常的热情也不是异样的冷漠,沙发上坐着的齐悦——那就是齐悦。
他和我打招呼时,声音和表情都有些紧绷,但并不显得生硬。我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移开目光。
我几乎有种舒了口气的感觉——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变得又像从前的他了。安静、随和,却总是有些拘谨,仿佛对什么有所压抑和节制。
最后还是齐悦先开了口:“昨天很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我不是想威胁你……对不起,我最近情绪不大好。”
他一摆出认真谈话的姿态,我反而有些不敢接话,只是暧昧地点头。
“对
不起,除了意外之后就一直住在你家,给你带来不少麻烦。”
我客套道:“哪里哪里。”
“近期我就会搬走了,不过可能还要过几天……我要先找房子。”齐悦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我一定尽快。”
“打算找人合租?”我想起来他说过的不能一个人住之类的话。
“不一定。”
“齐悦,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住?”我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
他握紧了拳头,连眉毛都皱起来了,当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到他开口说道:“因为我父母……是在那间房子里去世的。”
我断然想不到是这样,只觉得胸口发涩,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对不起。”
“没事。”齐悦摇摇头,仍然紧握着拳,“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妈妈在我小学时就去世了,隔了几年又是我爸爸……后来我一直住校,但毕业以后就不行了。白云医院又没提供宿舍。”
我诧异地看着他。如果单纯地不愿住在家里,那之前他为什么不租套房子?他的薪水不高,但租套房子总还是没有问题。
“你是……经济上有困难?”
齐悦紧紧盯着脚下的地板:“不是,我就是想攒钱。”
这下我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为了攒钱,让自己夜夜睡在医院,悭吝到这种地步简直匪夷所思。齐悦像是不愿深谈,又对我说了一遍:“总之我会尽快搬走,或者今天就走也行。”
我赶忙否决:“不用急,你慢慢找房子就行。”
他点点头,一脸很是难为情的样子,半天又说道:“之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上次是因为药的副作用……所以这阵子我情绪不大稳定。很对不起。”
我故作潇洒地哈哈一笑:“我白占了你半天便宜,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又点点头,两条眉毛皱得几乎要扭到一起去。我思来想去,终于挑了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找点晚饭吃吧?”
晚饭叫了外卖,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吃完,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不说点什么总是不行的,这种沉默让人觉得充满深意,而今天我是打算将一切莫名的暧昧清空。
“齐悦,我是想起来了,你以前轮转的时候,咱们见过好几次呢。”
齐悦略微惊讶地看了看我,眼神十分意外,却又有些失落。
“今年过年,你在晚会上唱歌了?”
他点点头,“原来那天你去了。”
于是话题就围绕着医院里的鸡毛蒜皮伸展开了,两个人看似平静和谐地聊了半天,却谁都不去碰触核心的话题。就这样吧,我想,大概这样就成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不管他是喜欢我也好,爱我也好,这件事从此以后就不用提了——毕竟他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好过两个人尴尬又暧昧的纠缠。
只是在互道晚安的时候,齐悦突然问我:“沈北华,你现在过得好么?”
我一愣,随后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看着我的脸,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最要的答案似的,就这样静静地望了我几秒钟。
“那就好。”他说。
我笑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房间里没有开灯,我一个人在床边坐下,反复琢磨着他的问题——我现在过得好么?
我不知道。
☆、起始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齐悦已然走了。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上书四个字:我去上班。
那字简直娟秀得不像男人的字体,我盯着它看了半晌,又把它放回原处。
去医院的路上我开得飞快,莫名其妙地担忧着,直到在护理站看到齐悦的身影,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他却老远就看到了我,放下手里的活和我打招呼:“主任,早。”
我摆摆手:“别这么叫,你正经主任过两天就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