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什么都没有了,他常常看着那块碎玉。
我好奇,问他这玉的来历。
“这是大晏产的。”他说。
渠复在中都逛窑子时捡的,那玉虽然碎了却是上等的玉,扔了可惜就留下了。让安宁一眼认出,之后他常常拿出来看。那短时间安宁极其消沉,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时常跟他说现在是奉天二年,不是太平十七年,他有时会以为大晏还没亡,他还在中都城内。他会光着脚跑出院子,看到陌生的人群就又跑回来,然后长久的沉默。
他记性不好,他开始昏睡,之后说胡话。
“你去呀,去……别理我……你就是条狗!哥……哥……滚开……你丢人……你怎么下的去手……”有时他也会这么喊:“我错了……奕扬……我跟你走……我全听你的……带我走吧……奕扬……求求你……”
安宁有故事,他从来没说过。
在他漫无目的的叫喊中,奕扬这个名字常常出现。他是谁?安宁是不是在等他,所以不接受任何人的情谊。这么好的安宁,他怎么会对不起这个人呢?
我满腹疑问,我开始翻书。我买了很多大晏国的史书,野史正传统统不放过,我敢说这兰桂坊里没有人比我更懂大晏的历史了。
奕扬,易阳,宜崵,亦炀……我不知道是哪个字,也许他就没出现在历史上,就像张凡。
安宁以前叫张凡,是太子护卫,五千轻骑兵的中将,大晏覆灭张凡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我一无所获。
白天安宁都很平静,到了晚上却像忍受不了那种静默一般的哭喊,他求奕扬带他走,却不说去哪里找他。
半疯癫的安宁乖顺了不少,老鸨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终于驯服了这匹野马,他依旧是兰桂坊最红的小倌。那年安宁二十七。
一年一年,年龄并没有带走安宁的美丽,只有浓重的哀伤,与日俱增。
我站在回廊里,当时安宁就在庭院里喂猫,我求他救我,安宁就像收留那只流浪猫一样收留了我。
我原都不知道这些时光就这样快的划过了。
☆、第13章 大赦天下 (1940字)
“小山哥。”有人叫我,打断了我的思路。
是秋菊的小厮,名字我忘了。孩子长得可爱,嘴也甜。因为我是教坊里安宁的小厮,安宁又是教坊的台柱子,所以这些新来的孩子对我格外尊敬。
“这是我家公子做的松糕,叫我拿一些给安宁公子,麻烦哥哥给带回去吧。”
“好。”我提着食盒往回走,我出来给安宁取药,现在也该回去了。
进了院子,安宁躺在椅子上,书掉了地散乱的摊着。
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摸他脉搏,安宁却醒了,“我又睡着了?”
看着我担忧的神情,安宁又说:“春困,不碍事。”
我扶他进屋休息,把书合起来收到柜子里。
以前安宁的记性很好,他有很多书,有一次我收拾桌子翻乱了,就随便翻了一页夹上,反正那么多书安宁不记得的。我把书放回去,安宁隔天便跟我说我夹错了,这页他昨天已经看过了。
现在我故意把书夹错,然后拿给安宁,安宁竟看了三遍也没说什么。
奉天元年,扶桑出去了,奉天二年,云烟也出去了,安宁的太平日子遥遥无期。
安宁说除非天子大赦天下,否则他出不去这高墙之外。
如今的安宁还能等到这一天吗?
都说天道不测,造化弄人,如今是天子弄人。
奉天二年,八月十三日,当朝天子封骠骑将军年仅一岁的儿子为太子,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那是一个温暖的日子,因为这一纸诏书更觉得阳光明媚。
我告诉安宁的时候,安宁一脸惊讶。
“对,就是昨天,刚好你生日的那一天。老天终于睁眼了,这是天子开恩啊!”
“谁?封了谁的儿子为太子?”
“骠骑将军啊!”
“昨天?八月十三?”
“嗯嗯嗯。”我拼命点头,“就是你二十七生日的这天!”
安宁有些愣,反复问我,好半天才醒悟过来。
“苏公子肯定知道了,我叫他来赎你出去。”
我跑去找苏目丹,安宁却拉住了我,他摇着头说不出为什么不叫我去。
安宁拿出那块碎玉,细细的摸着上面的裂痕,一直看到太阳下山。
我点上蜡烛,走进安宁,安宁泪眼婆娑,晶莹剔透的泪从玉身上滚落。
“不哭了,安宁,不哭。你自由了,你熬过来了……”
我安慰他,安宁却哭的更厉害,我感觉胸前的衣服都湿了。
我没去找苏目丹,他自己来了。来给安宁赎身的人很多,我迫切希望安宁能跟他走。
入夜前厅涌了很多人,为了带走安宁吵闹不休。兰桂坊是看钱说话的地方,谁出的钱多谁就能带走安宁。
鸨妈妈坐在高堂上,清点着银票看谁出了最多,俨然要把安宁卖掉。
出钱最多的自然是田富老爷,那个镶着金牙,浑身珠光宝气的土财主。有他在,其他人没丝毫胜算。
当安宁来到前厅的时候,田富自然而然的搂过安宁宣布所有权,苏目丹站在一旁干看着没办法。
安宁忽略他,走到主楼那面金碧辉煌的木牌前,这木牌占了整整一面墙壁最是醒目耀眼,上面挂的都是兰桂坊个个小倌的名字,从上往下像个金字塔,安宁的镶金玉牌在最顶端。
“把牌子给我摘下来。”
龟奴看着老鸨,不敢动。
也许想着安宁只能威风这一下了,老鸨便没说话。
“摘!”安宁一声厉呵,似是又恢复了往日神采,龟奴赶紧拿来长杆把牌子摘了下来。
安宁拿着玉牌,回身拍到田富胸前,“拿着你的银子,滚!”
田富当场愣住,双手无意识的抱着牌子。
众人看着安宁和苏目丹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无望纷纷叹息。
安宁是不想在兰桂坊呆了,可他没跟苏目丹走,他把我托付给了他。
那天晚上安宁摊开纸,磨好墨,握着笔杆半天写不下半个字。
他想写信,但是难以启齿。
兰桂坊子时熄灯,到了半夜灯油耗尽安宁才罢休。安宁没日没夜的写,那张纸还是空白。
熄灭的烛火冒出一缕白烟,在安宁眼前荡啊荡的消散开去。
安宁还是写了字的,寥寥几行还没能通读一遍就搁火上烧了。
安宁又烧了一页,终于放弃般的放下笔,他叫我去找渠复公子过来。
安宁有恩于他,渠复听说安宁找他跟着我马上过来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安宁已经写好了信,白色的信封上只写了“骠骑将军府安宁”几个字。
他把信递给渠复,要他去骠骑将军府找一个叫唐俨的人。我纳闷,居然不是奕扬。
渠复很是震惊,骠骑将军是战场上的神话,从没打过败仗,安宁竟和将军府的人交好。
安宁不愿多说,只告诉他务必将信亲自交给他。
渠复拿上信,隔天便启程了。
之后就是等待,漫长的等待。
☆、第14章 遗忘 (1129字)
额尔克吞并了大晏,版图极其辽阔,从萨尔镇到中都来回少说要一个月。渠复花天酒地对中都这个销金窟熟的很,快马加鞭月内就回来了。
安宁对渠复的速度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他一个人回来了。
“渠复公子把信亲手交给他了?”安宁问。
“是。唐副将拿了信说他会妥善保管,让我先回来了。”
“渠复公子辛苦了,安宁感激不尽。”他嘴上客气,心里的苦闷旁人不能分担丝毫。
渠复还想聊聊扶桑,安宁兴致不高我就让渠复先回去了。
我把渠复送到门口,叫住他,“渠复公子,我想问你那个唐俨是什么人?”
“他是骠骑将军的副将,也是有战功的。二十,哦不也许三十岁吧,长得还可以,前途也不错。”渠复凑近耳语道,“可我觉得吧他和安公子还是不太配……”
自然是不配,一个副将怎么能让安宁如此惦念。我一愣,难道我觉得安宁是在惦念谁吗?唐俨说书信他会妥善保管,明显就是告诉安宁他会转交,让安宁放心。
那个人应该就是奕扬了。
奕扬不在,转交就要费些时日。安宁没像我说起过他,我也不好明说,我只说唐副将一定有他的安排,过些时日一定来接你。
我如此安慰安宁,可他一日没见到奕扬安宁的心情便一天无法好转。
安宁已经摘了牌,摘了的牌子哪有再挂回去的道理。是苏目丹塞给老鸨银子买他几日安宁。
我跟安宁说你是托错了人,不如跟苏目丹走吧。
安宁却说:“他要是不来接我,我就死给他看。”安宁的决定谁都无法动摇。
时日一天天划过,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
安宁初来之时,从镇上买了许多花卉,在院子里长了三年,今年的扶桑花开的格外繁密。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落,安宁看着光秃秃的枝桠说:“应该快下雪了吧。”
两月后,萨尔镇已经入冬。那个什么奕扬早把安宁忘了吧,就算没忘他肯屈尊来妓院接他么?
很快萨尔镇下雪了,薄薄的一层预示着七个月的寒冬来了。
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一点脚印也没有,安宁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我关窗户了。”
安宁还是看着窗外,好像隔着窗户也能看到外面一样。
我想起他说过的话,我怕他真的一时想不开。
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想一辈子陪着他,照顾他。
我关上窗户,往炉子里加些木炭,安宁靠在椅子里问我:“我一直想问这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个小瓷瓶,“须摩提。”我答道,却没法说是做什么用的,好在安宁没再问。
“须摩提……”安宁念叨着,“极乐……”
我不知道他还懂梵文。
“难怪他们总喜欢让我喝一杯!”安宁说着,把瓷瓶丢进火里。
☆、第15章 出馆 (1308字)
张凡的同僚总算没有忘了他,那天酉时刚过兰桂坊一阵吵闹。
一大群官兵冲了进来把兰桂坊围的水泄不通,小倌们哭天抢地,士兵拔出刀剑,明晃晃的利刃反射着寒光照在小倌梨花带雨的脸上好不凄惨。
安宁听见响动,条件反射般的冲出院子。
兰桂坊的主楼前围了一群官兵,看服饰都不是当地兵。为首的一个军官三十岁左右,身形挺拔,很想渠复公子描述的唐俨。
他看到安宁,眼神一片欣喜,标标准准的行了个军礼。
“唐副将不必多礼,你就叫我安宁吧。”安宁上前扶起他说道。
唐俨犹豫片刻,开不了口,终于道:“公子请上车吧,末将是来接您回去的。”
安宁走回屋,唐俨恭恭敬敬的等着。
安宁架起火盆,把自己看过的书,写过的字通通都烧了,好像要抹灭自己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一样。
我看见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沓纸丢进火里,火舌舔着纸页迅速蔓延,外面的纸烧开了,里面隐约可见是一幅画,色彩艳丽。
我猛然想起画的什么,伸手把纸拿出来,安宁赶忙捏住我的手腕,我吃痛纸张掉落。
安宁把火踩灭,那是他给我画的醉蝶花,一片片一朵朵都是安宁亲手绘的,我怎么忍心烧掉。
安宁上了马车,唐俨朗声道:“所有人都听着,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都卷铺盖滚蛋,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