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沈默维持了很久,但那也只是对於凡人而言,对於他们那永恒的生命而言,这沈默的时光完全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渺小到完全可以忽略。
也不知是多久之後,苍骸又一次劝说雪灵进食,只是雪灵始终不曾动过桌上那几株仙草。那一日没有夺下丰城,他心中是有愧有悔的,他对不起所有族人对他的信任与支持,可是,雪灵又怎会想到渊冥会用彼此间的情分来向他换取那一日丰城的安宁。是他们自己亲手结束了六百年的情谊,就在两日前,就在到丰城不足百米之处。渊冥用彼此的情谊守护了丰城,守护了神猎族,而他却因这份情谊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放弃了上万年来难得的大好机会。什麽时候开始,他们间的情谊也成了两族间交易的筹码,被掺杂了种种的感情像是被加入了各类化学药剂的清水,泛起无数的泡泡,只是这次没有既定的化学方程式,因此,谁也不知道反应後将生成怎样的东西。
“也许,还是做一个凡人来得好。”在彼此的又一次沈默後,苍骸突然这麽说道。
雪灵看了一样身旁这个杀了他父亲的仇人,轻笑起来:“也许吧。不过若我们皆是凡人,以你和我的年岁之差,应该已经是一个初露老态的老人了吧。怎麽还能保得住这样一副好皮囊呢。”顿了顿,道,“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对凡人如此向往。”
“我?”苍骸低笑著摇头,“不是我。向往凡人的是梦赫,你的父亲。”
“……”苍骸的话让刚端起茶盏的雪灵的手猛烈地颤起来,茶水断断续续地撒落到桌上,在桌面形成不明所以的痕迹。终於,当茶盏中的茶水即将被散尽之时,茶盏不可避免地被雪灵用力地摔碎在地,碎片在灰色的地面上各自静默,向天地展示生命最後的庄重。“滚!”雪灵站起身回到软榻上再也不愿看苍骸一眼地再次假寐起来。
“生气?不过是提到了梦赫而已,你又何须如此,虽说他是你的父亲,但他是一个抛弃你的母亲,不顾年幼的你,夜夜和我缠绵的男人。你如此维护他,你是要我说你虚伪,还是你只是想找你的父亲做借口来拒绝我的爱?我想我跟你说了不下数遍了,梦赫并不是那麽好的人,至少在感情上他是个不负责任,肆意妄为的人……”
“我让你滚,你是听不懂嘛!”一声怒喝声打断了苍骸的绵绵不断,“在这天地间,最没资格责骂我父
亲的人就是你!”方才还在假寐中的雪灵此刻已是怒目圆睁地坐在了软榻上。
也许是雪灵话语中的戾气太大,苍骸有一瞬的怔忪,只是下一刻,他却怪笑起来,他低著头,整张脸被埋没在阴影里,连同他所有的表情。那一刻,他对雪灵说,你也一样,在这天地间,最没资格责骂我的便是你。苍骸的声音并不响,似是喃喃低语,却字字铿锵有力地击打在雪灵那并不怎麽坚强的心上,他想出言反击,却发现喉头似被什麽梗住,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许久之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而那时苍骸早已离开了琉璃宫。
茶杯的碎片还静静地躺在地面,成熟的仙草依旧在桌上,维持著原来的模样,而他却不知在何时泪流满面。
是的,他一直是个爱哭鬼,小的时候,父亲抛弃他和母亲的时候,他会哭;母亲因父亲抛弃而变得疯疯癫癫的时候,他还是哭;受不了交他术法的师傅的严格的时候,他还是哭,他总是太天真,以为哭能挽回什麽,以为别人会因为自己的悲伤而改变决定,可是,人是会长大的,在漫长的岁月中,雪灵终於发现,哭除了能让自己得到宣泄外,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从意识到那一点时起,他就不再哭了。可是,凡人常说世事难料,作为神族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受到世事变化的愚弄呢?六百年前,在後岭山,他遇见了渊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中了蚀心草的毒,很虚弱,是他救了他。渊冥醒来的那一刻,雪灵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眸,不知为何就被吸引了,明明知道彼此是天敌,还是无可救药地陷了下去。幸好,那时候正直两族休战。真的,那是他第一次感谢父亲抛弃他们母子投奔苍骸的怀抱。之後的岁月,他与渊冥越渐相熟,渊冥会摸著他的头灿烂地笑,渊冥也狠狠捏他的脸紧紧皱眉,渊冥更常常抚著他的毛发称赞他的无双魅力。渊冥很喜欢御剑给他看,而他则施“矢志不渝”。他想告诉渊冥他对他的深情,他也知道那时的渊冥一定明白。那段明媚而灿烂的时光里,雪灵第一次感谢苍骸这个抢走父亲的人,感谢他将渊冥带来这个世界。
在和渊冥相处的时光中,泪水总是来得那麽轻易,因为第一次,他发现泪水是如此有用的东西。他知道渊冥并不喜欢他的泪水,可是每一次他流泪,渊冥总是那样温柔地把他抱进怀里,那里有雪灵贪恋的温暖与安心。
“我和苍骸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雪灵喃喃自语。他无法认同苍骸的话,因为他从未利用过渊冥对他的感情,他对渊冥付出的也绝不是虚情假意。直到现在,雪灵都觉得若能与渊冥共赴黄泉,他定不悔憾。是的,那
日,他对渊冥说了谎,他其实是想说值得的,他其实是想投进他怀里的。只是,如今身为一族之长的他已不能再如那时般肆意妄为,他必须担负起的是一族的兴亡与杀父之仇。
雪灵明白的,自己和苍骸是不一样的。即使他利用了苍骸对他的真心,那也是不一样的,因为苍骸是仇人,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雪灵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这样地催眠自己,他的身子在软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泪渐渐地干涸,他似乎也渐渐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只是,在雪灵的深层潜意识中,有一个事实那麽鲜明地刻在那里──其实他和苍骸一样,利用别人对自己的好,完成自己自私的目的。对他来说苍骸是仇人,但同时,雪灵也很清楚,对於苍骸来说,梦赫不过是天敌而已。
站在这样的对立面上,陷入这场感情纠葛中的所有人,都如踏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怪圈,是非对错太难言明,唯有亦步亦趋,朝著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前进。而那不知是否存在的雪神山守护神像是为他们悲鸣般在这雪神山上刮起了大风,呼啸声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
TBC……
初稿於2011。10。23
☆、第七章 众将与会
丰城。紫云殿。
“少主,众将领已在殿外,随时恭候传唤。”
渊冥放下手中由编制官阶的执行官方才呈上的建书,缓缓对进来传话的传令官道:“让他们进来吧,已经没有那麽多时间讲究礼节了。”
“是。”
传令官匆匆地退出门外,不一会儿,被召集来的神猎族边境将领在短时间内有序地进入了紫云殿。虽说离那日与灵狐族一役已是两日过去,可是在第三日被召集到此地的将领们看上去仍是面露菜色,神情憔悴。看来此次一役给神猎族族人带来的不但是生理上的冲击,更是心理上难以愈合的创口。渊冥其实并不知该如何向这些将领们开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去要求这些人拼上性命去守护神猎族,毕竟背叛了这些用生命去捍卫神猎族的是他的父亲,也是一族之长。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些人,有多少失去了至亲好友、有多少对他父亲甚至是他深怀怨恨、又有多少对自己所属的这个神族感到痛心疾首,感到失望?所谓“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无论对凡界还是对他们神族来说都是不二的治理国家与民族的法则。而现在,本该不用体验死别的神族却在瞬间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无尽绝望,他们的内心到底会有什麽变化,渊冥是想不明白的。人心难测,神族之心难道就易测吗?渊冥自顾自地轻笑,摇头。侧目,又瞥了一眼方才被自己放於椅边矮桌上的那份建书,幽幽地叹了口气。如今这形势又岂容得他在这边想一些有的没的呢,无论如何,渊冥都需要这些站在他眼前的人的力量。所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渊冥褪□上华丽的白色大氅,双膝触地,跪倒在众人眼前,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他这突来的行为所凝固,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各位将领,渊冥在此为两日前与灵狐族一役向众位表示深深的歉意,家父的行为致使神猎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惨烈损失,也令在场的各位承受失去亲人与挚友的痛苦,我在此也表示万分抱歉。虽然我知道此刻再多的歉意也弥补不了各位心中的痛,但,如今神猎族危在旦夕,还请各位将领不要心存芥蒂,仍如同往昔一般为捍卫神猎族尽心尽力,渊冥在此先谢过各位了。”说完,作势就要给众人叩拜的渊冥再刚弯下腰之际就被离他最近的一位将领给扶住,渊冥心底缓缓舒了口气,面上却似疑惑地看著那位扶他起身的将领。
“少主,你何须如此。”那位将领将渊冥按坐在座位上後如此说道,“今日即使少主不如此,我们也必定会全力捍卫神猎族,毕竟,在这一族中仍有我们要保护的人与物,若弃了神猎族我们又将去何处?
”那位将领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悲壮:“即使我们已被主人抛弃,但神猎族依然是我们的归宿。”
渊冥扫视了在场的众人一眼,终於露出了笑颜:“那今後就有劳各位助我一臂之力了。我定不会如同父亲那般弃族人而去,我定与神猎族共存亡。”
众人依然沈默,但是气氛却明显缓和了许多,方才的严肃与灰败的神色已从众人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暖意的笑容和类似雄心壮志般的激情。
“时间不多,我也不再多说什麽矫情的话了。”渊冥看著气氛融洽下来知道自己的苦肉计算是奏效了,便开始讲起正事,“刚才我看了编制官阶的执行官呈上来的建书,在两日前虚妄城一役中,边境将领的损失竟达到了半数,这对现在的神猎族来说非常不乐观。边境将领本就是神猎族中重要的战斗力,如今损失如此惨重,意味著什麽想必在此的各位将领也非常明白,如若此刻灵狐族来犯,後果可想而知。”
渊冥的一席话让方才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渊冥似也无意打破这样的沈默,悠闲地喝起茶来,虽然在众人眼里渊冥的行为显然是为了润喉,但是他们却不知渊冥只是以此为幌子在观察所有人的反应罢了。不一会儿,渊冥就发现在所有都颔首等著他说接下去的话的将领中有一个与其他人不同,他并没有低著头,而是左顾右盼,显得有些焦急,但似乎又在顾忌著什麽,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在最後关头把话吞了回去。而渊冥似乎挺喜欢看这人犹豫踟蹰的样子,便一言不发地继续喝著茶,直到水都尽了,连茶叶都吃进了嘴里时,渊冥才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了茶盏。
“有什麽话就请说吧。”渊冥直直地看著那个欲言又止的边境将领──严子墨。
听得这话,严子墨终於从方才那左顾右盼的状态中镇静下来,抬头便与一直注视著他的渊冥四目相交。“少主,我……”也不知是这严子墨是天生胆小,还是被神猎族的专制统治制度给弄成这样,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在才说了三个字後又噤若寒蝉。在场的其他将领仍是低著头,也不敢朝严子墨的方向看上